皓州是個小城市，陵園也是個小陵園。

皓州烈士陵園，隱藏在城市的樓林間一個安靜的角落，這裡鮮有人來，是個冷清的地方。

陵園周圍像公園那樣，栽滿了綠植，草長鶯飛，陳列著一些陵園標誌性的建設，草坪邊上有長椅供人休息，不至於顯得那麼凄涼。墓園中央，約莫一人高的紀念碑被歲月侵蝕的有些破損，隱約可以看到上面刻著幾個大字，裡面的描紅已經風化了：英雄永垂不朽。

墓碑長廊在陵園靠里的位置，碑廊里的石碑滿滿地刻著烈士的名字，籍貫和忌日。

百里晞領著聞人月，穿過陵園內僻靜的小路進到碑廊，走到那個熟悉的，刻著故人名字的石碑面前。

冰冷的手搭在杯沿上，寂靜的目光深深凝望著那幾個曾經鮮活的名字。

寒涼的冷風吹亂了少年柔軟的黑髮，聞人月一陣寒噤，緊抱著菊花把手往懷裡縮了縮：「教授，這裡又埋葬著你的什麼人。」

百里晞沉聲道：「幾位故人。」

聞人月垂眸，看向碑上刻著的名單：「你特地來給他們獻花，他們很重要吧。」

百里晞溫柔地捋了捋聞人月凌亂的頭髮：「沒什麼特別的，只是他們剛好葬在這裡，我也剛好留在這裡。」

「教授，這是今天最後一個地方嗎？」

「是了。」

百里晞蹲下身，把菊花擺在石碑前，目光沉靜如水，內心深處倒映著那些曾經堅毅的背影，沉默地祭奠著，冰冷指尖擦過那三個熟悉的名字：江冰烈，趙飛，李松輝。

「他們是你的戰友嗎？」聞人月沉著眸子，隨口問道。

「不是，只是幾位朋友，他們都是烈士，我的戰友基本上都死在了南京。」

在聞人月面前，百里晞不敢再回憶，那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悲恥記憶。

聞人月彎下腰把菊花擺到教授那一束的旁邊，低聲問道：「南京？南京保衛戰嗎？」

那段歷史他是知道的，那場戰役失利之後，日軍攻進南京城進行了一個多月慘烈的大圖殺。但是百里晞他，置身於那個年代，身為目擊者，親歷者，所要面對的悲苦和絕望，是聞人月難以想像的。

他居然參與過那場戰爭。

「對。」

「教授，那您呢？」

百里晞垂首，冷硬的手指抵著額頭，深深嘆了口氣，劉海的陰影下，漆黑的眼底藏著幾分悲愴：「那年冬天，我死在了南京戰場」

聞人月恍然大悟，明朗的心情瞬間沉了下來：「您就是那個時候變成吸血鬼的嗎？」

「對，那天夜裡，來戰場給我初擁的是個從租界來的洋人。」那天晚上的被鮮血和硝煙染紅的慘淡景象距今已過了許久，依然歷歷在目。

「原來是這樣。」

當時的教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呢

聞人月的臉蒙上一層陰影：「教授，被初擁，成為吸血鬼是怎樣的感覺。」

「不清楚，那個時候我太恐懼了，沒有顧及那個，日軍的進攻，城池的淪落……」

百里晞暗自吸了幾口氣，將悲痛情緒安撫了幾分，

「在那之後，我在夜裡苟活，喝屍體的血，躲避日軍的視線，幾次被擊殺，又幾次在痛苦中蘇醒過來。日軍在我面前虐殺平民，強肩婦女，燒殺搶掠，把人射殺，焚燒，扔進江里，我救不了他們，我什麼都做不到…，可結果呢？我卻躲過了太陽，扛過了清剿，直至，熬過最後的屠殺……」

說著，嘴角勾起一個自嘲的悲笑：「讓你失望了孩子，雖說我曾是軍人，但這可不是什麼光輝偉岸的事跡。」

我最一開始也只是，想要保護最珍重的人而已。

聞人月沉默半晌，蹲下身，讓教授倚在自己肩頭：「教授，在那之後，您有參加過其他戰役嗎？」

「沒有，南京戰役後我就沒再上過戰場，他們都以為我死了」

語畢，百里晞扶著聞人月站起身來，裹著風衣護在懷裡，柔聲問道：「你有要祭奠的人嗎？」

「沒，我沒有什麼思念的人，只有我的母親，她被吸血鬼殺了，沒有被安葬，也不清楚去哪裡祭奠。儘管我沒見過她，但我知道她真的很愛我。」

百里晞深沉的眼神滯了一秒。

夫人嗎？

「教授，您知道千年聖戰嗎？」

「知道。」

「那以後，血族和人類……」

「我不在乎！」

百里晞猛然打斷。

「我已經，不想再經歷戰爭了。」

聞人月耳朵一涼，一滴冰涼的水珠猝不及防的滴落在耳廓上。

百里晞把懷裡的人兒抱得緊了緊：「不和我的朋友們說點什麼嗎，他們是真正的英雄，他們曾經犧牲自己年輕寶貴的生命做出過偉大的貢獻。」

「無所謂。」

聞人月靠在百里晞肩頭，神情清冷。

「我說不出烈士英雄永垂不朽之類冠冕堂皇的話，那太難過，也太沉痛了，但我希望他們於此長眠，在天堂，在極樂世界，在生者抵達不了的理想鄉，能永遠福祉。」

「你果然，還是個溫柔的孩子。」

百里晞說著，寵溺地揉了揉聞人月的頭髮。

良久，雨停了。

兩人離開陵園，走在回程的街道，百里晞依舊撐著傘，擋的不是雨點，而是烏雲散開後嶄露頭角的太陽。

兩人在街上走了許久，聞人月衣兜震了震，掏出手機查看組織的消息和行程。

看著日程表，聞人月緊攥著手機，眉宇皺了皺。

「教授，我得走了，今夜我巡邏，明天…我想請您跟我去一個地方。」

聞言，百里晞依依不捨地把聞人月從風衣里放出來。

「可以」

「您不問我是哪裡嗎？」

「你帶我，我就去。」

百里晞把聞人月攬到傘下的陰影里，掀起柔軟的劉海，吻了吻他的額頭。

聞人月一怔，心臟在恍然間震了兩拍：「我明天給您消息。」

「好，我等你。」百里晞柔聲答道，溫軟的目光中滿是寵溺。

聞人月把雨傘遞迴百里晞手中

「那明天見。」

百里晞站在原地，筆直凌厲的身影在仲春的微風中透著幾分肅穆，神情寂然，靜默地目送聞人月小跑著遠離自己的視線，直至搭上回家的公交。

今天沒有額外的安排，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百里晞點開手機，桑文發來一條消息：老晞，晚上來我家聚會呀，親王他們也來。

百里晞簡單掃了一眼，手指快速編輯信息：幾點？

沒一會，對面回覆：晚上八點半吧。

百里晞：好。

烏雲散盡，天空已經完全放晴了。

清冷的街道上，除了百里晞，已經沒有人打著雨傘了。黑色的背影靜靜前行著，隱沒在樓林僻靜的黑影中。

……

傍晚，教職工宿舍。

和昨天不同，這裡已經恢復了往常的寂靜。

雨後的晴天，萬籟俱寂，柔嫩的夕陽已經傍上了窗沿，透過窗戶映照在宿舍的辦公桌上，為整棟宿舍樓罩上一層暖色的薄紗，給樓下的小路投下一片鵝黃色的斑駁樹影，

百里晞蹲在桌下，冰涼的手在抽屜里仔細翻找，從裡面那一疊資料拿出一本陳舊的老書，拿出夾在裡面那張泛黃褪色的老照片。

照片上，一位披著圍巾的溫柔的婦人抱著懷裡的嬰兒疲軟地坐在質地柔軟的椅子上，剋制地倚在一名冰冷的黑衣男子身側，那男子正是他自己。看得出，婦人年紀不大，卻面容憔悴，看向鏡頭的目光里藏著幾分福祉。

照片背面一角，用圓珠筆的油墨瀟灑地寫著一串數字：1998

百里晞癱坐在地板上，神色悲傷，凝視著照片上的少fu深深嘆了一口氣，許久，把照片夾回書里。

起身繼續翻找，從抽屜偏里的位置抽出一個精心保存的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有些發黃，用玻璃完好的罩著。

這張照片是方才那名shao婦的遺像，照片上，少fu雙目灰暗，和上一張相比有些蒼老，眉目間多了幾分溫婉，原本清秀的面容透出些許疲憊，努力笑得很溫柔。

百里晞坐起身，把相框擺在桌上，拿出一捧鮮嫩的紅山茶，精心地裝點在遺像前：「抱歉吶，這些日子天氣不太好，我只能弄到這些了，紅色的，你生前最喜歡的。」

說著，拿出打火機在遺像前點上一炷香：「對不起，沒有帶那孩子回來看看你。」

百里晞拿過椅子坐下，拿出一個小巧的酒杯，打開一瓶酒把酒杯倒滿，擺在遺像面前。

「都過去多少年了，他已經長成一個很優秀的的大人了，雖然還是個孩子。」

天光越來越暗，愈加昏暗的房間了，百里晞清冷的影子顯得有些落寞。

「他和你很像，像你一樣漂亮。」

原本沉靜有力的嗓音顯得有些沙啞。

「命運真是會捉弄人，你說是不是，夫人。」

百里晞拿過酒杯順勢抿了一口，喉嚨有些哽咽，疲憊的身軀倒在床邊，冷峻的眼角流下兩行冰涼的眼淚。

酒能醉人，但不醉鬼。

「對不起，我沒有遵守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