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溫度似乎降下來一些，卧室里三個人的指尖都冰涼涼的。

王甜小姐在外面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踩得地板咯吱咯吱響。

冗長的沉默後，莫還壓著氣聲開口:「你憑什麼篤定，那可是——」

他舔舔齒面，像是咬碎禁忌：「——水秋山。」

「憑當年金老大差點被一槍射爆腦袋，憑魔術師被捅穿肚子，憑楚老闆生死一線才把他壓倒，夠麼？」

死唐靠坐在床邊，目光直直望向過來，「憑現在全璀華最有實力的幾家都在用眼睛死死盯著他，就連呼吸心跳都在監控中，夠麼？」

「他現在活著，也只是活著而已，和你剛經歷的五年沒有區別，這麼說你能聽懂麼？」

修柳不小心掰響一個指節，抬頭看了眼莫還。

莫還張張嘴。

死唐:「如果這些還不夠，那憑『莫還』把命搭在了那裡，這樣夠了麼？」

莫還目光垂在床上，捻著被子上一根無關緊要的線頭：「區區一條命而已，這麼多年，在漪瀾閣失去性命的人還少麼。」

「蝴蝶的翅膀也能引起海嘯，微小的石塊也能組成城牆，」死唐站起身，「這麼多年來，無論是已經過世的前輩還是像你我這樣甘願成為奠基石的人，沒有一條命可以用區區來形容。」

「可是在我『死』之前，什麼都沒有發生……」

「甚至沒有預兆是麼？如果你沒有心存希望，為什麼又肯自願獻出生命？」死唐拍拍莫還的肩膀，「相信自己一點，你想要的結果，確實已經出現了，水秋山已經倒了，甚至就在你『死』後的幾個小時。」

對話進行到這個程度，修柳已經完全聽不懂 他們在說什麼了。

他只能靠偷偷觀察來確認兩人的狀態。

他們好像在這兒，又好像沒在這兒。

莫還側趴在床上，髮絲被凌亂地吸附在皮質的床頭和枕頭上，黑壓壓的一片；死唐在他身邊筆直的立著，彷彿回到了五年甚至更久遠的瘦弱與孤獨中。

他們讓修柳想到幾天前拍攝視頻時營造出的海。

狂浪會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刷拉刷拉地拍打礁石。

海沫撞碎在礁石上，濺起一片不甘心的白，又融合成深淵似的黑退回深海。

佇立其中的礁石不斷被打濕、浸染、刷洗成海浪的形狀，但它們從不妥協，也從不認輸，即便是粉身碎骨，即便被帶走、被吞食，甚至被碾磨成光澤柔和的珍珠，也不會被毀滅。

他們存在於永遠無法抗衡的海中，卻又永遠無法成為海。

莫還是這樣，死唐是這樣，甚至楚維與牧羊都是這樣，即便明知不可能，明知迎接反抗的是一次次被打倒，卻永不服輸，他們遍體鱗傷，卻永遠都要挑戰海洋。

就是這樣的一群人，在冥冥之中一個接一個地站到自己身後，成為了毫無血緣關係的親人。

修柳忽然覺得春風乍暖還寒，抱著肩膀打了個激靈。

他聽見一塊礁石對另一塊礁石說：「退潮了，莫還。」

另一塊礁石似乎在冰冷的海水中浸泡太久，尚且無法理解離開大海代表著什麼，或許是面具已經戴了二十幾年，當有人告訴他可以摘下時，他也不知道面具下的自己該是什麼樣子，在驟然聽到喜訊時，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

莫還冷靜得像是隔岸觀火：「既然漪瀾閣已經已經沒有了，為什麼還要隱瞞我醒過來的消息。」

「因為牽扯太多。」死唐看了一眼修柳，後者趕緊錯開眼神，裝出一副神遊的樣子。

死唐勾手讓他過來，揉著他的小紫毛若有所思地出神好一會兒。

修柳欲哭無淚，生怕死唐哪下手抖，再扯掉他兩縷珍貴的小羽毛。

就在他欲言又止，糾結著怎麼提醒一下大佬手下留情的時候，死唐放下手。

「我生在漪瀾閣，從小在漪瀾閣長大，雖沒有像你一樣被家庭和兄弟拖累，但應該也沒有什麼所謂正確的三觀，我害人，也被人害，那時的我認為這一切都是正常的，我承認，曾經的我不知道對錯，但我卻知道什麼是痛苦。」

「說這些……」莫還想打斷死唐，卻被死唐打斷。

「我知道說這些沒有用，我也不想提過去有多難，只是想讓你知道這五年我過得很好，我找到家了，」死唐低頭看了眼在自己手底下乖乖巧巧的修柳，笑容溫柔，「所以也不想讓家裡人處境尷尬，進退兩難。」

修柳呲個大牙，像假笑男孩似的跟他樂，被一巴掌扇了回來。

「如果我一定要做點什麼呢？」莫還說。

死唐伸出猩紅的舌尖舔了舔唇角：「可以試試，反正已經睡了五年，也沒人在意你再多睡五年十年。」

修柳聽了嚇一大跳，不過腦子的脫口而出：「咱在意，死唐哥，咱真在意。」

死唐把他從身上撕下去：「你不是嚮往魔術師麼？到時候讓他來催眠你一下就行，藥到病除，保證你連記都記不起這麼個人。」

修柳：嚶。

死唐搞定修柳，又把目光轉向明顯謹慎的莫還：「其實我來也不是來威脅你的，而是想送你們一份大禮。」

莫還：「好，但是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

死唐：「……收禮還得講條件，我是不是該說不愧是你。」

莫還不予作答。

死唐：「好吧，你問，但是只能問一個。」

修柳一邊嗚嗚嘰嘰，一邊偷偷豎起耳朵。

莫還知道這是他近期來唯一一次能觸碰到過去的機會，他有太多的問題想問，比如漪瀾閣的其他人都怎麼樣了，比如貪財的魔術師還有沒有做那些損人不利己的勾當，再比如……小遠，怎麼樣了。

然而在他糾結過後，問出的卻是——

「『莫還』……死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