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柳確實不希望任何一個人為他擔憂，尤其是自己在乎的人。

於是他水淋淋地對著鏡子，一遍一遍練習笑容。

「嗨，沒事兒，就是剛才吃完東西運動量太大，胃裡有點沉。」他故作輕鬆的對著鏡子聳聳肩，擠出一個笑。

笑得太噁心，他被噁心吐了。

胃和喉嚨都像被手揉住的下水管，一會兒被縮起，一會兒被拉直，再一次劇烈的痙攣過後，修柳終於嘔出一股酸水。

在洗手間里太久，他其實已經吐不出什麼了，但他依舊熟練地擰開水龍頭，在手盆中撲了一層又一層的水，並將它們擦拭幹凈。

之後是洗臉，微笑，練習，以及下一輪嘔吐。

他覺得自己矯情，告訴自己那隻不過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兒罷了，不過是小孩子間的打鬧和娛樂罷了，不過是生命中短短的一部分罷了，過去都過去了，有什麼值得難過的呢？

可是記憶它不聽話啊，過往的場景像是連著線，一根一根地往外冒，冒成一團細黑的頭髮，捲成團，塞在他人生的下水道里。

陰冷、粘膩、淤堵、令人作嘔。

不爽至極。

修柳瑟瑟地打了個抖，腳下也沒了什麼力氣，順著洗手台滑了下去，他將臉埋在雙膝之間，等待記憶的潮水退卻，將他從暴風雨所在的深黑海洋中釋放。

忽然，一束光照射進來。

緊接著是一陣暖。

修柳茫然抬起頭，正好看到莫還將道具拐杖從開關上收回，頭頂高瓦數的浴霸炙烤在他淺色的長髮上，熠熠發光。男人笑得如往常般淡然：「地上太涼，幫你開了個暖風。」

修柳大腦秒宕機，傷春悲秋的海洋一瞬間被燒得荒漠化：「你是怎麼下的床？不是，你是怎麼進來的？不是，你為什麼會進來？」

「小東西連還哥都不叫，」莫還用手杖戳了他一下，「真把我當成廢物了？」

修柳用袖子抹幹凈眼淚，萬分抱歉：「還哥……」

「王甜小姐幫我下的床，她怕你在廁所里太久生痔瘡，」莫還嗤地笑了一聲，又很快忍住，跟孫悟空似的從頭髮里摸出一根掰直的回形針，「至於開個門，那就更簡單了。」

修柳淚水幹涸的臉烤得緊繃綳亮晶晶，定格在一個震驚且滑稽的表情上。

「還有為什麼要進來，」莫還在他震驚且滑稽的眼神中收回回形針，像要擁抱天使一樣朝修柳伸出雙手：「晚風很不錯，想出去走走，沒有你，我動不了。」

修柳被熱風吹得暖哄哄的，哽咽著點點頭，從地上爬起來：「咱去準備出去的輪椅。」

莫還用手杖阻隔他的去路：「不要輪椅。」

修柳：？

莫還：「背我。」

璀華市的天暖和的晚，入了夏晝夜溫差也還是很大，道路在白日里曬得滾燙，到了晚上即便轉了冷風，也會蒸騰出氣狀的殘熱。

修柳踩著殘熱一步一步往前走，背上背著輕飄飄的莫還，莫還手裡拿著手杖，往哪兒指，修柳就往哪兒轉。

他們走過鬧市，走過公園，走過河堤。

路邊燒烤的味道和小販吆喝灌裝進耳朵和鼻子，承載著夏天塵土氣的飛蟲在路燈下鋪成一層。莫還久未見光的手臂環在修柳脖子上，像繞了一條白蛇。

他們被感嘆，被欣賞，被拍下來po在網上。

透過遙遠的鏡頭，莫還亞麻色的長髮，冷白的皮膚和身上寬鬆的白色T恤都在漫射著柔和的光，而他身下的修柳沉默而憂傷，於是疲憊旅人與殘缺天使的故事被織就而成，當然這都是後話。

眼下沒有殘破的天使，只有顛簸到快要散架還得忍著的莫還，和被燒烤香勾引得頭昏腦脹的修柳。

都說身體的疲勞可以止心裡的痛，如果不夠，那就再加一絲熱量的香。

已經快要被香迷糊的修柳兩眼畫圈：「還哥咱真的不能去擼兩根串兒再接著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