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相交的命運並沒有為兩人的生活帶來什麼改變，季鈺回了省會，每天躲在屋子裡編織虛幻的故事，能寫多久呢，總有一天腦袋裡的東西會枯竭吧，喜歡也能這樣就好了。

他已經坐在熒幕前五個小時，眼睛酸澀，取下眼鏡揉了兩下，眼角帶出生理性淚水，捏了捏鼻樑起身走向柔軟的床鋪。

不愧是春城，十一月末白日都有暖烘烘的日光，被子曬了一天，蓬鬆的觸感中，鼻腔里灌滿洗衣粉的味道，枕頭上還有自己髮絲上的洗髮露味道。

兩個味道都是季鈺最熟悉的香氣。

洗髮水多年的老牌子了，在飛速發展的年代，什麼東西都塞著更新，只有這家一如既往的用低價捆綁著底薪階層的民眾。

不是多好聞的味道，不習慣的人甚至覺得香味刺鼻，十多塊錢一瓶，是談不了什麼馨香。

季鈺取過枕邊翻了無數次的特典，蔥白的指尖順著鋒利字跡摩挲了一遍。

仰躺著身子，把打開的書本蓋在臉上，年代太久，只聞的到書本的舊書味，書面上的墨香早就沒了。

2008年，季鈺國小畢業，季朗高二升入高三，准畢業班學子。

八月N洲持續性高溫，季鈺穿著小背心，拿著小板凳坐在走廊里，季朗更誇張，嚷著受不了，脫了上衣衝到院子里把頭縮進水缸里，拿著葫蘆瓢淋了一身涼水。

「哥，快來，要開始了」，季鈺手裡捧著一小顆西瓜，汗水跟小溪流一樣淋滿一整張臉都不自知。

聖火劃破鳥巢夜空，順著軌跡激活神秘古老的日晷，伴隨著指針歸位，日晷引出新的火焰射向地面，點燃會場中央由2008尊缶組成的巨型缶陣，千缶齊鳴，伴隨著電視機里外幾億人的歡呼聲中，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倒計時正式開始。

季鈺年紀還小，不知道自己正在經歷歷史性的一刻，只覺得北京的煙火那麼盛大，會場內五顏六色的燈光晃的他移不開視線。

電視機里每天輪流播放《北京歡迎你》，奧運會的吉祥物憨態可掬，貝貝晶晶歡歡迎迎妮妮的卡通人物熱銷，奧運風也吹到了季鈺所處的小鄉村，季鈺要去上學了，季母花了幾十塊給他置辦了幾件新衣服，主要是內褲和短袖，民中有校服，買一套夠他穿很久了。

要去鎮上自然不能再讓他穿軍綠色的勞動鞋，咬著牙買了一雙盜版的特步…二十塊！！

季鈺沒接觸過外邊的生活，從懂事開始就是在村裡的國小蹦躂，放假了也得幫家裡做事，鄉鎮他也很少去，季母不願意帶著小孩趕集，怕他們纏著買什麼稀罕物浪費錢。

聽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季朗的高中，在州府的縣城，季鈺每次聽季朗的描述十分嚮往。

新生開學，校園裡到處都是送孩子來上學的家長，季鈺在季母的帶領下見到了自己的堂姑季瑛，母親熱切的跟人打招呼，季鈺哭喪著一張臉被塞進季瑛任教的初一班級里。

班導是個三十歲的政治老師，體態豐腴，耳垂上戴著圓潤的珍珠耳飾，在季瑛的忙活下季鈺迅速拿到了班級名字和宿舍號碼。

七十六班，宿舍在404。

季母熟絡的找到宿舍區域，因為這個地方她來了三年，季朗的國中也在民中，熟練的給小兒子鋪好床鋪，三件套買的貓和老鼠，深藍底色，底部是淺綠色的草地，上頭綴著黃色的小花和卡通貓鼠。

中午和季瑛一家人吃了一頓午飯，季鈺隨著母親乖巧喊人，季瑛的老公是學校里的物理和計算機老師，家裡除了八歲的外堂弟還有一個同齡的村裡小孩，是季瑛的親侄女。

「嫂子，讓季鈺來家裡住，家裡不缺一張床位一碗飯」，季瑛的長髮裹了一個圓形，利索的盤在後腦勺。

「沒事，讓他住住宿舍，多跟班裡人相處」，季母摸了摸兒子的頭。

一頓飯基本都是季瑛和季母在交流，三個小孩和他老公都沉默的進食。

離晚自習還有一段時間，季母拉著季鈺在校門外的白楊樹下交代注意事項。

「媽，我想去一中」，季鈺從小沒離開過家，一想到自己一個月見不到家人就難過。

新學校他都沒什麼認識的人，日子的難熬可想而知，一個村子的小孩都去自己的鄉鎮上學，這裡沒有國小的好朋友，也沒有哥哥季朗。

「哎，等過幾天你外堂弟就來了」，季紹興因為生病得過幾天才入學，兩人一起上了六年的學，國中因為季瑛又可以一起了。

「我想要哥哥」，季鈺沒說兩句又想哭了。

季母也捨不得兒子，季父從來都是聽她的，只有季鈺上學這件事要全權做主，自己鄉里的中學教學質量沒有民中好，這裡還有季瑛，大家知根知底有個好的照應。

實在受不了自己兒子難過，季母妥協的給老公做工的人家打了個電話，趁還沒開課，如果要換學校還可以退錢。

說了好一會兒話，季父表示怎麼都行，換學校沒商量。

季母也辦法，只能把還在掉眼淚的季鈺送進班裡。

站在窗口看著班導分配座位，自己兒子縮在桌子前，眼睛紅的跟兔子一樣。

季母只能陪著他一節課，晚了就沒有回家的車次了。

季鈺長得矮，被排在第一排，同桌是個皮膚白皙的女孩子，見他難過想說點什麼，欲言又止了一會兒還是沒開口。

一個教室里都是馬普夾雜著民族話，什麼方言都有。

季鈺被吵的腦袋痛，趴在桌上閉著眼休息。

他性子本來就安靜，軍訓完還沒交到朋友，學習逐漸上了軌道，最讓季鈺頭疼的就是英語，他國小隻接觸過教堂的傳教士英語，學的都是照貓畫虎的方式，一到正式學習就困難的很，季瑛又是負責他們英語課，他被選了英語課代表，只能每天花更多的時間在英語上。

季紹興軍訓後也入了學，兩人因為是插班生，學號直接排在末尾，前後都是跟他們一樣別的鄉鎮的學生。

唯一值得季鈺開心的就是中秋季朗買了一堆吃的來看他，這是他入學以來最大的驚喜了。

季朗正值年少，身高跟春筍一樣蹭蹭往上拔，季鈺站在他身邊只能到腰部，在一眾羨慕的眼神中帶著哥哥回宿舍。

每天都會有值班老師檢查衛生，他們班的宿舍環境還可以，除了不能隱藏的腳臭味。

季朗把行李箱里的零食一件一件往外拿，全部堆進季鈺的鐵皮櫃子里，牛奶月餅薯片餅幹果凍，還有一本新的筆記本和鋼筆，慶祝季鈺上國中。

季鈺高興壞了，碳黑的小臉咧嘴露著大白牙。

季朗走的時候還給了他十塊錢，讓他多買菜吃吃，民中的飯菜他記憶猶新，不買點小炒很難吃的進去。

季母每個月固定給季鈺60塊錢，每天兩塊，九年義務教育，早中晚三餐學校免費供應，60塊錢不全是季鈺的零嘴錢，生活用品季鈺也得從這60元里花。

季朗的十塊錢極大的滋潤了他這個月的生活。

季鈺話少安靜，兩個學期下來還沒人能跟他多講幾句話，每天當乖學生，所有作業都按時完成，成績一直保持在中上水品，他最喜歡的就是語文老師，是從省城來的教室，最大的特徵就是兩顆齙牙，學生私底下用民族話給他取外號叫斯托，由普通話翻譯而來的齙牙。

季鈺覺得這些人俗不可耐，做人不該以外表去評價一個人，他最喜歡語文老師講課的時候引經據典，能讓他窺探更為廣袤的天地。

當然人無完人，季鈺也不適應他朗誦的時候噴涌而出的口水，季鈺坐講台桌前的第一排，無可避免的成為了口水受災區。

《在山的那邊》，語文老師朗誦的時候閉著眼，每每讀到「山那邊的山啊，鐵青著臉，給我的幻想打了個零分！」，他的眼瞼就會顫抖，嘴角控制不住的扯兩下，季鈺不懂這是為什麼，他不知道這兩句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只能低著腦袋，避免激昂中液體的分泌物飛濺到自己的臉上。

季父說民中的學習氛圍好，季鈺實在不敢恭維，可能受港匪片影響，十幾歲的少年心中有著莫名其妙的英雄情節。

仗著九年義務教育的桎梏肆無忌憚的在學校里挑釁滋事，廣播里塞著花樣的通報批評合個年紀的刺頭。

季鈺所在的快班也烏煙瘴氣，因為強制服從九年義務教育，同級生的年齡參差不齊，季鈺算小的，初一班還有14/15歲的學生，季鈺國小畢業才12歲，小胳膊小腿，膚色黝黑，不出色的長相，不顯眼的成績，非常適合馬仔的角色，好在季瑛潑辣，第一天就表明季鈺是自己小侄子，要是讓她發現給誰欺負了…

雖然這樣的方式對於男生的來說很不恥，效果卻出乎意料的好，季鈺平安的渡過了一年，沒有人特意找他麻煩，校園暴力也無聲的略過他。

班裡為首的是鎮上的幾個男生，在一堆小蘿蔔頭的隊伍里顯得高壯，才初一表明男性特徵的喉結和鬍渣就冒了頭。

季鈺每天泡一杯奶，身高還是可憐的維持在全班前排座。

季鈺雖然有季瑛罩著，遇到班裡那幾個小霸王還是能躲就躲，持強臨弱的戲碼每天都在上演，季鈺不是救世主，他也沒什麼英雄夢，每天晚八點鐘準時收整齊英語作業，抱著六十多人的英語作業本送到季瑛的職工房。

季鈺下午吃的並不多，晚飯是四季豆炒洋芋，不知道食堂用的什麼油，兩種蔬菜炒在一起油乎乎的，季鈺吃了兩口就不行了，趁著值班老師不在偷偷倒了大半碗飯菜跑了。

肚子餓的厲害，今天送完作業繞到教職工後邊的小路，經過男生宿舍後方去小食堂買個包子墊肚子。

宿舍樓背後的路燈壞了好幾個，季鈺走過去的時候提著一顆心，心中念著富強民主和諧。

快出小路的時候還是被牆角的聲響嚇了一跳。

咽了咽口水，鬼片里死的早的都是好奇心強的人，季鈺決定假裝無事發生，快步離開。

「咳咳」，角落裡傳來咳嗽聲。

……

是人類。

季鈺一直都不是什麼善心好同學，更何況他現在肚子餓的打鼓，飛快的看了眼角落的人，匆匆飛奔往食堂，再不快點一會兒來不及上最後一節晚自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