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誰？」空氣中的躁動分子與莫還的語氣一起冷凝下來，「孤兒院的小孩？」

「嗯，人挺多的，咱打不過，也折騰不動，沒有辦法只能在噴泉裡面裝死，後來哥哥找院長媽媽過來把咱揪出來的，」修柳閉上眼睛，朝莫還方向靠了靠，「那次真的嚇死了，還以為要沒命了呢。」

修柳故事講得輕描淡寫，神情放鬆得像個局外人。只有莫還知道他的小孔雀心裡得多在意，才能把這記了一輩子的屈辱借著病痛宣洩出來。

頗高的體溫順著薄薄的衣服傳遞過來，燒得莫還心頭滾燙，殘暴的破壞欲如同烈火遇到了油星，剎那間燎原一般將他焚了個通透。他猛地握緊拳頭，彷彿那裡攥著一把尖刀，能一刀一刀地殺回到過去，殺穿每一個圍在修柳身邊大笑的鬼怪，將他們碎裂的肢體一塊一塊丟進冰冷的噴泉，解救出無力反抗的修柳，讓他可以知道有自己可以依靠。

然而所有幻想、所有的如果都是事後諸葛，因為那時的他也只不過是實驗床上的一條血淋淋的狗罷了。

自身難保，怎麼去救別人。

莫還緩緩放開拳頭，試圖在寡淡的安撫中找到些實際意義：「那……小六爺恨他們嗎？如果有機會的話，想不想報復他們？」

「報復？」修柳快要燒幹的腦子思維發散的厲害，他看似思索良久，卻忘記了莫還還在等他的答案，大腦自顧自地想起了其他。

「其實……咱和哥哥都還活著，而且還活得這麼好，就已經是對他們的報復了。」

莫還不滿足修柳的善良，追問道：「他們，都叫什麼？」

「嗯——」修柳艱難地思考了一陣，還真吐出兩個人名，「李榮國和童小娥。」

李國榮和童小娥？

聽起來……不像同齡人呢？

莫還眉心微皺：「這兩個人，做了什麼？」

修柳扁扁嘴，將滾燙的額頭抵在莫還肩膀上：「什麼都沒做。」

「該做的，一樣都沒做。」

莫還終於聽出不對勁：「他們是……」

修柳咳了一聲：「生哥哥的人。」

生哥哥的人。

原來父母還能被套上這樣令人避之不及的稱呼。

而且讓莫還在意的是：「他們來找過你們？」

「嗯……不是……哥哥，和咱，在跟大哥進了暗巷以後……找過他們，」修柳粗喘一口氣，「他們丟了我們，又生了個男孩，眼睛、眼睛也是有問題的，聽李榮國說什麼顯性隱性的基因病，遺傳的，治不好……咱也聽不懂，就是覺得挺好玩。」

莫還伸手攬住修柳滾燙的身體，軟塌塌地擺在自己心口上。

修柳的意識已經在潰散邊緣了，只靠想說的話撐著。他顛三倒四地笑了：「多神奇啊……他嫌我們有病，扔掉我們，轉身又生了個和我們一樣的孩子，還為了給他治病搞得自己傾家蕩產……他給孩子起名叫念雙，好像假惺惺地在想念咱和哥哥，可是他們從來沒有到孤兒院來看我們……我們去找他，他看到我們穿得好，吃得好了，又讓我倆回頭幫襯他們，還哥，你說他們是不是不講道理。」

「是，他們是壞人，」莫還心疼地抱緊小孔雀，「那你是怎麼想的？要原諒他們嗎？還是——」

懷裡滾燙的人再次陷入長時間的沉默，久到莫還以為他已經睡著時，修柳忽然出聲：「怎麼會呢，小六爺再不濟……咳咳，也是混道上的，講究的就是睚眥必報。」

「大哥在的時候他們不敢來，後來大哥沒了，他們找上門朝咱要錢，被老闆一路用槍子兒打著腳後跟嚇跑了。」修柳挑起的嘴角，幹幹地笑了兩聲，「之後再也沒出現過，誰知道去哪兒要飯了。」

莫還唇角動了動，似乎想隨著修柳一起笑笑。

但是並沒有什麼可笑的。

他只是陷入了想要模仿修柳的行為，而使自己與他更像一點，從而獲取他的好感的變色龍效應而已。

意識到這一點的莫還心裡再次亂了。

昏暗的空間突然變得扭曲，黑暗中驀然睜開無數墨綠的眼睛，每一雙在滾動過後都牢牢鎖在莫還身上，針一樣的視線直直地刺過來，戳進他的身體。視線生出實體般嗡鳴作響，如佛音般遼曠空洞地質問他——

「你真的喜歡他嗎？」

「你難道不是想要控制他，以滿足你的無能而變態的慾望嗎？」

「你想給的，他真的想要嗎？」

他真的想要嗎？

莫還第一次對自己的行為產生了不自信。他勾了勾手指，握進掌心的指尖冰涼。

「小六爺，」他壓下心裡的恐慌，淺淺開口，「如果有人擅自懲罰了傷害你的人，你會生氣嗎？」

莫還不知道，在他糾結的時候，修柳陷進了短暫的昏迷，但聽見他略顯焦灼的聲音，還是艱難地將意識從混沌的夢境中拔出了一些。

他感覺自己像一隻肥碩的火雞，被滾燙的鐵釺從頭到腳穿過，送進了什麼不得了的烤箱，烤的他兩耳吱吱作響，眼前一片五彩斑斕。

「生氣？」他舔舔嘴唇，帶出的水汽很快被蒸發殆盡，「生誰的氣？」

「我。」莫還吐出毒絲，將心臟牢牢綁住，吊在絞刑架上。

可惜只隔一句話，修柳就忘了莫還之前說過什麼，唯獨記得這是自己最敬佩、最喜歡的祖師爺，他暈乎乎地抬起頭，對上男人眸色極淺卻暗潮洶湧的眼，無端端覺得他似乎是在害怕。

向來以為他人帶來歡樂為準繩的小六爺怎麼可能讓最親近的人感到恐懼？這可是大大的罪過。

於是他努力睜大深黑的眼睛，在光怪陸離的視線中望向眼前等待判決的男人，綻放出自己明媚且能安撫人心的笑容，堅定道：「小六不會生還哥的氣。」

插進心裡的針在暖陽下一根根融化脫落了，昏暗的房間都被照亮了，高高吊起的心臟被輕輕放下，片刻偷停後重回活力，甚至補償似的奔跑起來。

莫還按捺住心臟重新生長所帶來的酸脹，深深望回修柳的雙眼，一寸一寸描摹他的笑容，直到眼珠幹澀到反抗，生理性的淚水溢滿眼眶。

有那麼一刻，他甚至怨恨自己是個人類，不能像AI一樣將修柳的笑臉用紅黃藍三色解析，一一鏨刻進腦海，收藏在永恆之中。

然而他的失神落在修柳眼裡，卻變了另一番模樣。

小孔雀在火爐中炙烤太久，習慣忍耐的性格又讓他對其他人提不出哪怕一點要求，只能在夢幻與真實之間跌跌撞撞，始終找不到綠洲。

就在筋疲力竭，即將要跌進黑暗時，他對上了一汪淺淡的、透徹的、彷彿能一眼望到底的清泉。

雖然沒有大海廣闊，但足以滋養即將幹涸的生命。

他很興奮，張開雙臂撲上去——

輕輕吻住莫還微顫的眼睫。

他的唇燙極了，燙得莫還像是貼上了太陽，瞳孔都跟著狠狠一縮。

可是他離開的也太快了，如同超新星在迸射出耀眼的光芒後消彌於寂靜。

他帶著岩漿一般的熱量軟軟地倒進莫還懷裡，絲毫不顧後者的眼睛甚至還彌留著他體溫。

莫還牢牢接住他，就像接住一片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