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朝陽
小說: 糖衣 作者:讷言公子 字數:3265 更新時間:2023-08-27 12:53:51
夢境一路蹣跚前行,在陰沉烏雲下帶著修柳翻過一座又一座高低起伏的山嶺。
山嶺純黑,腳下踩著的全部是燒出孔洞的膠片,膠片蜿蜒到遠處,看不見盡頭。
修柳低頭移開腳尖,認出里腳下每一幀畫面都是他曾經不堪入目的記憶和幻想。
小孔雀感到厭惡,跳著躲了幾步,拔腿就跑。
他踩上被丟到福利院門口哭鬧的雙生兄弟,踏過用鉛筆替代筷子從米飯里挑出肉蟲仔細觀察的男孩,跨過躲在床下瑟瑟發抖的身影……腳底的臟污染黑一個又一個沒有理由的耳光,最終與牽著修梧的手一起逃跑的自己完全重合。
修柳越跑越累,越跑越重,腳下的膠片在他的奔跑中開始融化,融化成了黏著的瀝青泥潭。
泥潭生出好多手,或是想要將他推倒,或是拉扯住他的衣擺把他絆在原地。修柳統統不管,深深淺淺地趟過瀝青。
他很討厭這種如附骨之蛆般的黏著感,但是並不害怕。
因為他知道只要趟過骯髒,那個男人就會在昏暗的盡頭出現。
只要踏出一步,再踏出一步,向半空伸出手——
那個人就會像專門來渡他的神一樣從天而降。
他的指尖點上男人的指尖,天邊的光猛地炸碎厚重的陰雲,橫衝直撞地散進來鋪滿整個山嶺。
腳下的泥潭畏光般向後退卻,腳底的膠片也重新散發出淡淡的柔光。
天在剎那間亮了。
修柳放慢腳步,重新低下頭。
燒毀的膠片變了,變成趴在長桌上的男人睜開眼睛,朝著自己笑;變成酒醉的男人伸出手,揉向自己的頭;變成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抱著一顆巨大的、璀璨到耀眼的鑽石轉向自己。
修柳想起來鑽石是假的,講價之後價值四千八,抱著鑽石的男人叫做莫還。
確切的認知牽動神經,將他從迷離的幻夢中扯回了現實。
修柳意識恢復了,身體還懶懶的不想清醒。
他閉著眼睛,驅使殘餘幻境翻動記憶相冊,試圖在難得被美夢織就而成的彩虹河上再耽溺一會兒。
不合適宜的記憶就是在這時漂流到他面前。
蒸汽氤氳的浴室,微波蕩漾的浴缸,莫還垂墜著晶瑩水珠的肩膀,拉長的脖頸,滑動不止的喉結,後仰時被潤濕的卷長髮絲隨著水波逐流的畫面,如同一幅巨型畫卷般不顧修柳反對緩慢展開,直至佔據整個視野。
修柳像是被夢魘住了般一滯,即便萬分不想,還是從浴缸的另一端爬出來,貼近莫還的臉。
男人緊咬著唇,不知是在咬緊呻吟還是在咬緊被背離的道德,由於太過用力,原本淺色的唇被咬得嫣紅無比,唯有牙齒與嘴唇相觸的軟肉泛著些許輪廓清晰的白。
而他的淺色的眸子,也難能吹散了常年籠罩其上的濃霧,展現出幾分修柳從未見過的迷茫和羞赧。
修柳心臟被記憶重重楔了一鑿子,猛地從床上彈坐而起,捂著胸口重重喘息不止。
口中彷彿還殘留著男人獨有的麝香味,修柳萬分不願,但還是能清晰地回憶起那次醉酒後對莫還做出的出格事。
他怎麼……不是,這……
要說修柳,剛剛成熟不久的成年男性,正值養精蓄銳的年紀,在照看莫還五年間會有生理需求,這很正常。
只是他一沒對象,二沒時間,久而久之生理問題就憋成了心理問題。
修柳承認,當年睡著的莫還看起來特別神聖漂亮,自己忍不住對他產生了瀆神的願望,甚至能在鋪天蓋地的罪惡感中攀上高峰。
可是……可是那也只是在神在天上,只留軀殼的時候啊。
清醒的時候,怎麼能,怎麼能!!
修柳在尚且脹痛的腦袋上捶了兩拳,猛地抬眼。
那之後呢?還哥啥反應來著?
說他技術不錯。
靠!
原來不是在指按摩技術嗎!
好好捋捋啊,一個大老爺們,在昏迷五年之後醒過來沒幾天就被一個熟識度不到三成的二逼壓在浴缸里強行做了這種事,放在任何人身上,該怎麼想對方?
A.變態;B.變態;C.變態。
啊啊啊啊——
小孔雀狠狠抓亂頭髮,一頭撞進柔軟的枕頭裡,甩飛了兩條腿在床上撲騰半天,突然神經兮兮地安靜下來。
不對啊,那之後還哥也親咱了,是不是也能證明還哥可能大約應該也沒……那麼抵觸?
修柳一個翻身坐起來,眼中像擰亮檯燈一樣慢慢地恢復了光芒。
然而這道光芒還沒有調到最亮,就再次暗淡了下去。
還哥是討厭他的。
甚至前幾天還因為自己的靠近而暈倒了呢。
或許之前的親吻,是把咱當作別人了吧……
修柳想起小時候,孤兒院隔三岔五就會來幾個幫忙的義工,偶爾有不嫌棄他和哥哥另類的女孩子,會偷偷塞給他們兩塊糖。
運氣好的時候,他和哥哥能找個沒人的角落吃掉,運氣不好,糖還沒有接到手裡,就會被別人搶走。
現在莫還就是這塊糖。
雖然躺在手心,但最終不一定會落在哪裡。
剛吃過一記疾病debuff的修柳開始患得患失起來。
不過患到一半,他又想起做出上次那種蠢事兒,正是因為想要把還哥留在身邊。
修柳立刻不敢想了,趴在床上自我凈化許久,總算把這點破事都掃掃裝進一個塑料袋從腦子裡面一併清理了出去。
事兒清出去,腦袋就空了,被高燒燒死的腦細胞匆匆再生,佔領原有的高地,修柳一下清醒了。
嗯?醒了這麼久,怎麼沒看見還哥呢?甜甜姐也沒看見。
又去調整劇本了?
修柳用手背試試體溫,挺涼,退燒是肯定退燒了,就是不知道迷迷糊糊的睡了幾天。
修柳趿拉上拖鞋,拖著虛弱的身子扶牆來到門口。
開門一看,整條走廊都沒有人。
怪了嘿,修柳抬頭看了眼表,嘴裡嘀嘀咕咕:「是大白天啊,人都去哪兒了?」
汪祁之前給他們留了叫人的鈴,不過莫還三個人誰都沒碰過,用王甜的話說「這一按,三六九等就按出來了」,所以這次修柳也沒想用按鈴叫來仆佣,頭重腳輕地貼著牆往前挪。
修柳在下午醒來,山裡的陽光剛好在陽光房裡打了個轉,照耀在細長的走廊上。新採的薔薇與牡丹經過精心的修剪與插放,姿態各異地展示在走廊兩側,毫無攻擊力的清潤花香揮散出來,蓬滿的霧氣落在修柳肩上,將他失落的心情往上提了提。
修柳踩著窗欞一格一格的影子,穿過光線被玻璃牆切割的走廊,來到平時傭人們最喜歡偷偷躲懶的布草間。
可能時間不巧,往常總是人滿為患的小房間里也一個人都沒有,成捆的浴巾床單整整齊齊地擺在架子上,到處都是一片柔軟的白。
修柳掃了一圈,在轉身出來時,正好撞上個匆匆跑來的阿姨。
阿姨看見他,先是一愣,才笑著和他打招呼:「小六爺醒啦?」
平時修柳總是喜歡和大家不分你我的擠在一處,見到阿姨也不認生,往過道里讓了讓:「劉嬸取東西啊,看見還哥和甜甜姐了嗎?」
劉嬸胖乎乎,和修柳最聊得來,要放在以往,看見整整睡了三天的修柳自己晃出來,說什麼也得好好打聲招呼再把人趕回去,但眼下……
劉嬸飛快拽出一條新浴巾,一邊說著「沒看見沒看見」,一邊倒騰著小碎步,逃似的跑掉了。
修柳摸摸鼻子。
這麼急?肯定有熱鬧看!
殊不知自己欲蓋彌彰反倒引起修柳興趣的劉嬸七扭八拐地穿過走廊,來到對面的建築物里,坐電梯到負一層,展開浴巾對正在準備攝製的人們高喊:「毯子來了毯子來了。」
在不遠處焦急踱步的王甜跑過來接下浴巾,和她道了謝,不等劉嬸再多說,又急匆匆地擠回人群中。
劉嬸見她們急,也只好閉上嘴守在一邊,等拍完這一段再說修柳醒了的事。
人們拿到了浴巾,有秩序地動了起來。
負一層的層高很高,從上到下被設置上了綠布,因為馬上要進行的拍攝比較特殊,所有人都被叫過來待機,黑壓壓地擠成了一片。
隔著攢動的人頭,劉嬸看到攝影機長長的搖臂和摩天輪的上半部分。
隨著拍攝開始,人群散開,摩天輪完整地展現了出來,與它一同現身的,還有旁邊一處處刑架和下面開著造波機模擬海水的泳池。
幹癟的塞壬被高高吊起,似乎馬上就要投進大海,祂的尾巴在莫還和王甜的化妝下已經變成了一根枯骨,臉上銀白色的血液粘稠幹涸,還在一滴一滴的向下垂落。
下面的王甜攥緊浴巾,帶著哭腔仰頭喊:「還哥,算了吧!我們可以找別的替身,要不就等小六爺好再拍行嗎!你腿不方便,這水又太深了,我怕——」
被高高掛起的塞壬微抬起頭,赫然就是按照修柳輪廓畫好仿妝的莫還。他懶懶地搖搖頭,破損的耳羽輕輕顫抖,銀白色的血液滲進臉上細閃的鱗片中,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凄然而又怠惰的美。
可他的氣場並沒有因此而減少半分,依舊是說一不二的莫還。
王甜又勸幾句,一點用都沒有,只好咬咬牙:「放!」
機關打開,已經被榨幹所有價值的塞壬被投入大海。
偷偷跟在劉嬸身後溜進來的修柳正好看到這令他目眥的場景,幾乎跌跌撞撞地沖向人群:「還哥!!」
掩不住顫抖的聲音像是一根無形的弦,直直撲向莫還,拉扯著他轉動視線對上修柳。
只要一眼。
愛慕、詫然和希冀就通通藏不住了。
兩人之間引線的絲頃刻點燃,星點微光瞬間引亮莫還原本死寂一片的眼。
恰如塞壬在初升的溫暖朝陽中找到些許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