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離開後，莫還守著修柳枯坐好久。

他不停地想，不停的回憶，試圖從雜草叢生的腦海里理出一條邏輯清晰的線。可他越是思考，荒草越是瘋長，不但纏繞住呼吸，也阻住了思路。

他在荊棘繞身中努力回想起過去。剛醒來的那天，周身滴滴做響的儀器使他以為自己又躺上了那令人齒寒的試驗台，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他拼盡全力襲擊了身邊的人。然而當他回過神，卻發現手指扼住的咽喉竟是那樣柔軟。

身下的少年沒有反抗，只是用一雙動物般驚喜交織又微微瑟縮的眼睛看著他。

透明幹凈的虹膜慢慢蓄起水汽，彷彿深潭上蓄氣了濃霧，緩緩地，濃霧交織在一處，咚的一生脆響，落在莫還心上。

即便現在回想起來，莫還仍能感受到幹涸的血肉被咕咚咕咚地滋養到重新煥發生機的飽足感，像是心也跟著跳動起來。

這是愛嗎？莫還覺得是，可汪祁說這雛鳥情節。

最會偽裝的男人當然知道什麼叫雛鳥情節，他一條一條對過去，吻合了，失望了，認命了。

可是之後呢？他為了修柳所作的一切討好呢？也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嗎？

就像侍候一盆花？或是欣賞一條魚？

如果花枯了，魚死了，修柳他……因為自己而受傷了呢？

面對這三者的心情會是一樣的嗎？

難道就算有朝一日小六爺因為他的計謀出事，他也還會沉浸在無端的滿足感中沾沾自喜嗎？

難道他所作的一切，都是該被否定的存在嗎？

莫還坐在輪椅上，深深捂住臉。他感覺自己好像掉進了愛麗絲的奇幻世界，在滂沱的淚水中越來越小，小到幾乎要迷失自己。

門在這時被打開了。

莫還立刻調整好情緒，將碎發挽到耳後，望向門口。

王甜小姐探頭探腦進來，掃了一圈發現窗前背光而坐的莫還，微微眯起眼睛：「還哥，小六爺怎麼樣了？」

莫還神色如往常一樣淡漠：「還在睡。」

王甜從他嗓音中聽出細微的沙啞，以為是照顧修柳也著了涼，關切問道：「還哥你沒啥事兒吧，要不去歇會兒，我來照顧小六爺得了。」

「沒事，」莫還拒絕，「汪祁說他一會派人來看著。」

他深吸口氣，試圖驅散胸口的鬱結，卻不怎麼成功，只好僵硬地換了話題：「布景準備得怎麼樣了？」

「按你的意思，已經修改得差不多了，」一提到這個，王甜就百思不得其解，關上門走進來，「還哥為什麼要改威亞的高度和服裝，是要給小六爺找替身麼？」

莫還點點頭：「嗯。」

「倒是也行，」王甜用小指撓撓眉峰，「不過小六爺能不能不高興啊，我看他還挺期待這個鏡頭的。」

「那也不能再讓他繼續了。」莫還轉動輪椅，來到修柳身邊，抬起手隔著被子搭上他平坦小腹，輕輕打圈按揉他的胃部。

「他怕水，這個鏡頭怎麼拍都不能好看。」

王甜十分認可：「對對對，那倒是。」

姑娘轉念一想，又愁起來：「那怎麼辦，現在上哪兒找人去？而且要是小六爺醒過來看見有人替他，就他這啥都不說的性格，不又得鬱悶的生場病？」

「人我已經找好，」莫還說，「小六我也剛給他做了針灸和穴位按摩，一時半會兒不能醒，等我做完今天的治療就能繼續拍攝了，你讓人準備一下，該待機的待機。」

「還哥，你是神吧！」王甜「哇哦」一聲，心裡癢癢的，「替身誰啊，我先看看適不適合唄。」

莫還收回冰涼的手，側目撐起下巴，中央空調送進來的涼風剛好拂起他的髮絲，晨間微斜的日光爬上彩色的玻璃牆磚，在他臉上折射出一片五彩斑斕的影。

男人薄唇輕攏，吐出一個毫不起眼的「我」字。

王甜看他完美的唇形有些看呆了，許久之後才如夢初醒般瞪大眼睛，拔高聲音：「你說誰？」

莫還豎起一根白且修長的手指，壓住嘴唇：「噓。」

王甜啞著聲音，氣若遊絲地重複一遍：「你說誰？」

「我。」

「不行，我不同意！」王甜虎著臉站起來，「還哥你別開玩笑。」

「我像開玩笑？」莫還眯起眼睛，微垂的眼角看起來尤其真誠。

「就因為不像我才不同意——」小姑娘認真思考莫還計劃的可行性，十個方向十個不通，連連搖頭，「不行不行，別說我不同意，太危險了，就算小六爺醒過來，他也不能同意。」

「所以我說，他不會醒過來。」莫還在笑，只是微微睜開的眼中泄了半寸眸光，涼涼的，有些嚇人。

王甜莫名感到有些冷，她搓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不太敢看莫還的眼睛：「可是……」

莫還撐著臉，不知從哪裡拈出一根針：「還是，王甜小姐也累了，需要休息一下呢？」

王甜終究沒有被強制安排休息。

在莫還輪椅咕嚕咕嚕滾過來的一刻，她福至心靈地察覺到莫還心情並不太好，深知此刻就該什麼都不要說，避著莫還的鋒芒苟就完事兒了。

於是她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困不困，既然還哥喜歡，那咱們下午就去拍攝怎麼樣？」

莫還停在原地，優雅收針：「好，那就下午。」

然而真的到了下午，王甜對著莫還發青的眼圈，又開始心裡打鼓。

她不知道是誰惹了莫還，但卻能深深感受到他的低氣壓，像是被什麼烏雲籠罩著一般，壓得她都跟著喘不上氣。

不得已王甜只能沒話找話：「還哥皮膚底子是好哈，一點毛孔都看不到。」

莫還抬眼瞥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毫不在意地仰起頭將碧藍的美瞳丟進眼裡，眸光微轉間悶悶地「嗯」了一聲。

王甜被他的手法和僅用一隻美瞳所帶來的美驚呆了，一時間什麼小六爺什麼腿不好不能下水全忘了，一心只想將面前這個男人復原回塞壬應當的模樣。

既然是他要求的，自己替他做得上心一點，也不算背叛小六爺吧？王甜小姐化妝刷上下飛舞，心裡暗戳戳地想。

兩個小時後，她站在倒伏在地的塞壬面前，心裡湧起了一股穿越進劇中世界的不真實感。

「太適合了……」王甜情不自禁地撫上塞壬破碎的長尾，竟有些哽咽，「太適合了。」

「別這麼說，小六爺會難過。」莫還在準備期間已經找到了狀態，眼睛半睜半合，怠惰地提不起半分力氣。

他遍體鱗傷地蜷縮在攝像機之間，三米長的碩大魚尾千瘡百孔，平鋪在來往的工作人員腳下，身上布滿星星點點的幹涸血液，血是銀白色的，襯得他即便破落，也像是墜天的神祇般不可侵犯。

王甜急急反駁：「不是的還哥，我沒想說小六爺的不好，我是想說，你實在太好了。」

她站起來，匆匆拿起自己拍vlog的相機，翻過鏡頭讓莫還自己看：「你簡直就是塞壬本壬。」

莫還看了眼鏡頭，移開視線：「沒感覺。」

他確實沒有感覺，因為在多年的訓練當中，他已經看過太多模樣的自己。

面對鏡頭，他所看到的更像是一塊包裝精美的爛木頭，表面光鮮，內里卻已經在眾多次角色輪換中遺失，空蕩盪的軀殼不斷散發出腐朽的氣息。

他陰沉地腐爛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滿是鱗片的臉頰在人造日光下熠熠發光。

「王甜小姐，你說，我喜歡小六爺麼？」

他裝作不在意，卻在意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