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甜被他突如其來的出聲嚇了一跳，疑惑地單膝跪到莫還身邊，半弓下腰：「還哥你說話了麼？」

莫還攥了攥青白的手蹼，特效妝容掩蓋下的臉色有些難堪。

小六爺就像一塊活潑的金屬鈉，被丟進了他原本平靜無波的心湖，飛快遊走的同時強勢掀起驚濤駭浪，反應出的氣體都充斥在莫還胸口，每一個分子都化作實質，不斷質詢他喜不喜歡。

莫還憋了太久，馬上就要被憋炸了。

於是他偷偷泄出一口氣，如同向人討封的黃鼠狼般問出一句「你看我像不像人」，卻在緊張與期待中迅速流失了獲取答案的勇氣。

「沒什麼……」他剛想說。

王甜突然福至心靈地反應過來：「喜歡？還哥是說喜歡了嗎？當然喜歡了！」

鼓足的勇氣和滿心糾結隨著區區一句認可撲啦啦地衝出心的缺口，莫還咬了咬口中軟肉，忽然生出一種得寸進尺的慾望：「為什麼？」

「我的天啊，這還有什麼為什麼？」王甜不可思議地淺呼，「看就看出來啦，你對他那麼好，陪他演戲、陪他訓練、還找了這麼好的場地，你看看現在，甚至都為他下水了，你恨不得心都挖給他了，不是喜歡是什麼？」

陪他演戲是在剛醒時為了利用他更快的接觸到來自網路的信息，陪他訓練是不想讓暗巷的人看出端倪，找到金家是為了——

問題又轉回來了。

莫還神色倦怠地趴在地上，耳邊破碎的羽毛被壓得塌了一邊：「可是我一直在騙他。」

「那也是善意的謊言和非常手段而已啦。」王甜並不知道莫還想要幫修柳制定的報復計劃，回答得萬分真誠。

只是這真誠的語氣更讓莫還如坐針氈：「那你呢？如果是你，會喜歡有人騙你嗎？」

「嗯……如果是小六爺這種程度的話，應該沒什麼問題，畢竟算是驚喜嘛。」

「那驚喜之後呢？你如果發現這個人所給你的一切都是表象，實際上藏著一顆自私自利的黑心，你還會愛他嗎？」

臭男人耍了個心眼。

愛這個詞比喜歡重太多了，重到王甜不敢隨意回答，而是代入到自己設身處地的仔細想了想。

然後就讓她陷進了自己那段屎一樣的戀愛里。

「以前會，現在不會了……」王甜說完，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連忙補救，「但是還哥哪能一樣，小六爺原本就很依賴你，不是你做什麼他才動心，而且還哥又不會背叛小六爺，是吧。」

莫還瞳孔縮了縮，幹巴巴地「嗯」了一聲。

多諷刺，從醒來之後偷偷聯繫外界，到自作主張給小六報仇，哪一樣不是背叛。

雖然完全看不穿莫還的心思，但是畢竟一起共事了這麼久，王甜多少還是對身邊這兩個男人有所了解。剛才回快了沒反應過來，這會兒仔細回味回味，小姑娘忽然咂摸出來點兒不對勁，心裡卧槽一句：還哥不會真做什麼對不起小六爺的事兒了吧。

她看了看莫還：……

【嗯——還哥自從小六爺暈倒就奇奇怪怪的，現在更是執意要給小六爺當替身，難不成真是做了什麼天理難容的錯事？】

要不然怎麼說女孩子第六感準的可怕，只要一個小缺口就能輕而易舉地撕破莫還的偽裝，窺見一個舉刀自虐的他。

王甜有些心悸，可是轉念一想，小六爺和還哥最近雖然好像在鬧彆扭，但是誰都沒到討厭誰的地步，是不是事情還有什麼轉機？

於是她幹咳一聲，趕緊找補：「那什麼還哥，我看小六爺現在還是挺惦記你的，他現在什麼都不知道……哎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也什麼都不知道，我就猜的。」

王甜的揣測換來莫還審視的目光，不由在心裡吐槽一句好人沒好報，硬著頭皮繼續道：「我看你有什麼計劃要不都算了，或者開誠布公的和小六爺談一談，把話說開了對誰都好，省得你們倆難受，我也跟著提心弔膽的行嗎？」

把話說開？

這倒是莫還從來沒有想過的一條路。

從進入到漪瀾閣——不對，從成為哥哥的那天起，莫還就給自己釘了個棺材，把痛苦難過和痛不欲生的折磨通通丟進棺材裡，死死釘牢，只留一張會哭會笑會演戲的畫皮行走在人世間。

王甜的建議無異於讓他撬開那已經腐朽的棺材釘，放一張嘴出來和修柳說說心裡話。

對於莫還來說，這和刨棺鞭屍有什麼區別。

即便面對死亡也少見恐懼的男人退縮了，甚至有些埋怨王甜為什麼要出這麼個破爛主意。

煩躁的情緒漸漸升起來了，被他團成卷一股腦地塞進軀殼裡，可不知道怎麼回事，他越想要忽視，情緒越是像煙一樣磅礴起來，充斥在他腦海里全部都是「談一談談一談」。

怎麼談啊，談什麼啊！

說我從睜開眼睛到現在都在騙人，說我一開始是為了離開，但現在是因為喜歡？

喜歡啊……喜歡嗎？

莫還心裡越亂，外表就越內斂，整個人壓縮成了一團黑漆漆的水，好不容易能看清一點的王甜一下又看不清了，只是覺得莫還像是陷在了難以掙脫的沼澤中，需要人來拉一把。

「還哥，不知道這麼說對不對，」小姑娘的使命感驅使她在莫還身邊坐下，抱著膝蓋輕聲道，「我有時候覺得你和小六爺挺像的。」

「嗯？」千年蚌精擠出點聲，表示自己在聽且困惑。

「是不是你們有故事的人都這樣啊？心裡有事對誰都不說，就自己憋著，什麼時候憋出病就舒服了。」

莫還睫毛微微扇動，扣緊蚌殼沒有迴音。

活像個正在經歷嚴刑拷打的俘虜。

王甜也不在乎他答不答話，出神望向忙著布置場地的工作人員，對莫還道：「還哥，你看，我們馬上要演出的場景，塞壬的怠惰代表著什麼還記得麼？逃避現實、無責任心和浪費時間，這不是和現在的你一模一樣麼？從神學的角度上講，怠惰甚至被宣告有罪，而從哲學上來說，你的精神內耗又是如此巨大，」她頓了頓，「照顧自己的腿，照顧小六爺還要為拍攝操心已經很費心神了，還哥要是再為一些胡思亂想的事兒而搞垮身體，那是多得不償失的事兒啊。到時候不止難受的是你自己，還有為此而內疚的小六爺，你們會陷進無盡的惡性循環里，最終把兩個人都拖垮的。」

王甜的話絕對不是危言聳聽，修柳已經病倒，她實在不想讓莫還再因為這些自我懲罰般的行為搞垮自己的身體了。

可是她不知道，她的這些話對莫還來說，只會將他原本就搖搖欲墜的桅桿斷折，使他漂流在心海中，更加找不到方向。

他果然會把修柳搞垮嗎？就像汪祁說的那樣？

恰好此時，工作人員跑過來和他們說可以開機了。

莫還立刻逃避似的進入狀態。

-------------------------------------

當初想要更方便的享用溫泉，金家別墅整個建在了泉眼之上，又經過幾次翻新，溫泉已經和地下負一層整體融合，成為房子的一部分。為了讓水汽更好的散發出去，負一層的橫樑造得很高很高，恰好能滿足塞壬墜落的高度。

殘破的神祇被掛上絞刑架，巨大而破碎的魚尾幹癟地垂成被夏日灼燒過的細柳，銀白色的血液泛著令人作嘔的腥氣，一滴一滴從高空墜落，暈開在粼粼海里。

塞壬碧藍色的雙眼空空蕩盪，即便海鳥成群飛過，都無法在他眼中透射哪怕一片羽毛。

莫還在人造的陽光下望著密密麻麻的群演發獃，腦袋裡面一會兒亂糟糟，一會兒空蕩盪，切換頻率之快完全不亞於五年前隻身赴死那天。

他沉沉地看著王甜滿臉寫滿緊張在原地踱步，拜託胖胖的傭人去拿浴巾過來，甚至都提不起興緻和她說一聲謝謝。

可能自己真的是過於怠惰了吧。

或許這樣怠惰也挺好？至少不會讓小六爺再受傷。

莫還閉上眼睛，聽到王甜下面喊「放——」

強烈的失重感在繩索放開的瞬間猛然襲來，剛剛恢復知覺的雙腿在魚尾的包裹下發熱發癢，血液似乎在須臾之間全部衝上頭頂，咕咚咕咚的心跳顯得尤其明顯。

但是這本該令人腎上腺素飆升的場景卻令莫還感受不到任何恐懼，他直直地望著面前越來越遠的攝像頭，甚至疲於思考自己該做什麼樣的表情。

直到——

沙啞而顫抖的呼喚自遠處響起，如同一支利箭破空而來，帶著足以將停跳心臟重新喚醒的強力藥物刺向他的身體。

四周幾乎要纏死人的漆黑翳障逃走般消退，溫暖的陽光重新沐浴整個房間，快要凍僵的莫還順著聲音偏過頭，在落水的瞬間看到向他狂奔而來的修柳。

小六爺……

溫熱的泉水漫過他的口鼻，浸潤他的每一個幹癟的細胞。

他像吸飽了水的綠植，在看見修柳的剎那忽然活過來了。

【談一談吧。】莫還控制不住地挑起嘴角，【既然來了，就把秘密都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