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柳半推半就地被拉進了一家挺有名的火鍋店。

店裡整體仿古裝修，小橋低懸，流水淙淙，高端極了。兩人隨接待經過九曲迴廊，被安置在一個較為僻靜的角落，修柳觀察左右，只有零星幾桌還在用餐，注意力也沒在他們身上，也就放鬆下來，拉下衛衣帽兜，靠進沙發里。

他的感冒還沒有好，之前折騰出的胃病也沒有痊癒，渾身沒勁兒不說，看見什麼吃的都有點犯噁心，所以點餐時，他果斷地將點餐機推到洛輝面前，讓他願意點什麼就點，早點吃完早點散夥。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洛輝也沒再多加推辭，上來就點了個紅油鍋底——還是個Hot Plus版。

「說吧，非得叫咱出來什麼事兒。」修柳端起熱水湊到唇邊，蒸騰的水汽給他病殃殃的蒼白臉色稍微染上些紅潤。

洛輝點好單，提交上去，將點單機掛回牆壁上，「哎」了一聲：「我真沒什麼事兒，就是這麼多年不見，好不容易有聯繫了，想約你出來見見。」

「其實從你哥倆跑了，媽媽和大哥大姐們都挺擔心的，輪流出去找了你們好久都沒有找到，後來我們幾個小的長大了，也感覺當年的事兒吧，對你們做得挺不地道的，所以都想方設法打聽過，結果誰都沒打探到消息。要不是倦倦火起來，我估計到死都找不著你們了。」

洛輝話說得真誠，到最後居然還紅了眼眶：「對不起小六，小時候我們幾個是真不懂事兒，而且越長大越後悔，你知道嗎，小七甚至都被這事兒折磨得自殺好幾次，最後沒辦法被媽媽送進精神病院了。」

這話說的，看起來好像在回顧往事，實際上卻像是埋怨小七的病是他和哥哥害的一樣。

修柳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煩躁感又升上來了。

「我們走的時候小七才四歲，他知道什麼，」他又抿了一口水，冷聲道，「誰知道他是不是替代我們成了你們新的霸凌對象。」

「你怎麼會這麼想，」洛輝眼神瑟縮一瞬，起身走到修柳同側，「給你看看這個。」

修柳低下頭，看見他擼起袖子，露出疤痕遍布的細瘦手臂。

要不是裡面有一塊傷疤格外熟悉，是自己在掙扎時用碎瓷碗劃傷的，修柳都不敢認這條胳膊和當時死死卡住自己喉嚨的短胖胳膊是同一條。

看來洛輝這些年的日子，也不好過。

他皺眉：「怎麼弄的？」

「嗐，我在你走後兩年不是又被領養了嘛，在學校也經歷了我曾經對你做過的事，」洛輝識趣地放下袖子，回到自己座位上，「要不怎麼說天道好輪迴呢，他們欺負我的時候我一點都不覺得疼，唯獨在想起你們哥倆的時候，心裡特過意不去，比他們打我身上還難受。」

「說這些就沒意思了，」修柳打斷他，「你這傷看起來挺嚴重的，養父母不管？」

「他們？嗯……」洛輝端起水壺給自己倒了杯茶，「我後來才知道，他們有錢，但是年紀相差太大，工作太忙也沒什麼時間要孩子，所以隨便撿了個我。平時放在家裡，像放置個小貓小狗小玩偶似的，偶爾也會換著花樣給我買衣服。你看我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吧，就是那段時間減的，因為太胖了，穿女孩子的裙子不好看。」

說完，他偷偷觀察修柳的表情。

被領養的他是高傲的，這些認輸一樣的話必然不能再和以前的朋友提及，而後來的生活，又只能逼迫著他緘默不言。唯有修柳，是被分門別類的生活中唯一的異常。

他叛逆、果斷、不倫不類，甚至還有些離經叛道到不在乎任何人的怪異目光——最起碼在洛輝眼裡是這樣的。

所以他想分享，想要把這些年埋藏在心裡的苦全部傾瀉出來的對象，就只能是修柳，更何況，以他現在的情形……也只有修柳能幫上他。

果然，修柳聽完他的故事，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露出同情或是鄙夷的表情，只是淡淡問：「然後呢？」

「然後，」洛輝心頭酸脹，開口時略微有些哽咽，被他很好掩蓋住，故作堅強地聳聳肩，「後來爸突發腦淤血死在公司，媽年紀還輕，帶著十五六歲的我不方便，就又扔了。」

熱氣騰騰的火鍋被端上來，坐進桌上專用的孔洞里，因為來往傳菜的外人在，洛輝就沒再說話。

也不用他多說，修柳也將他可笑可悲的十幾年腦補的七七八八。

三次遺棄，寵物一樣沒愛卻物質滿足的生活，能當自己爺爺的父親和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母親，無休止的校園暴力。

呵，狗屎不如的日子。

怪異且又陰暗的滿足感蛇行而上，吞掉了修柳內心一個角。他知道這樣想有損功德，於是強迫自己用些別的轉移注意。

比如剛端上來的紅油火鍋。

滾燙的沸水在銅鍋里翻騰不止，咕嘟咕嘟的水泡像咆哮的海浪一樣互相傾軋破碎，飛濺的油花高高躍起，又重新跌落在油鍋中。

漂浮的辣椒和底料飛快遊動，可無論怎麼游都游不出這滾燙的紅油地獄，甚至還要榨出身體里的香氣，融合成地獄的一部分。

修柳不敢再繼續想下去，恰巧菜也都上齊了，他便問：「這之後你怎麼活的？回孤兒院了？」

洛輝涮了片雪花肉，越過灼熱的蒸汽丟進修柳的蘸碟中：「沒有，離開那麼久，想要再回去已經不可能了，而且我媽也沒工夫辦手續，就把我丟外面了。」

修柳用筷子戳戳肉片，滑膩的油脂被擠壓出來，在筷子尖上浸出一圈亮光。

「再之後，我撿過破爛，當過銷售，也被人坑過錢，賣過血，還進去關了兩年，出來之後幸虧遇上好人接濟，才好歹沒被餓死。」

「以後呢，你打算怎麼辦？」

洛輝給自己涮了一片肉，誠實道：「實不相瞞，本來沒想好，但現在看見你了，我突然有了想法。」

他潦草地吹了吹就急不可耐地把肉送進嘴裡，燙得嘶嘶哈哈地還堅持說：「我也想當網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