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了名字的人應了一聲，立在他身後。

「我娘不喜歡我，我爹厭棄我，為了藏拙，他甚至從未請過西席......倒也沒跟你提過，我爹曾掛帥上陣，擊退邊境匈奴數次，可謂是功勛累累。可惜，功高蓋主，遭人忌憚，他唯恐死了，便龜縮在建康城，實打實地藏起拙來。」

「若是我自甘墮落，只怕來日他在外面生的兒子，輕鬆就能把我趕走。你說若是被趕走了，我能去哪裡？」

鍾明意沒想到他會說這些話，不由看了他一眼。

季臨淵也不知自己怎麼了，話開了頭，就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他說：「府上連我自己的人都沒有，誰都暗藏鬼胎......這是我的家，又像只有我一人……」

「以後我會護著你，你也不要背叛我，好不好？」

這話季臨淵之前問過，他並未正面回答，糊弄了過去。今天他與季臨淵雖然關係緩和，但依舊不打算給出答案。

要再等一段時日，有一個契機，他才能出口承諾。

斟酌言語，鍾明意抬起頭，張口欲言，卻一下撞進了季臨淵的雙眸之中。

雪輕柔地飄下來，白日里，這雙眼睛是淡茶色的，不發怒的時候，便很稚氣，像只驕傲的貓咪，此時卻染了燈籠的紅光，顯出一種陌生的風情，既脆弱又憂傷。剎那時光定格，他失去了所有的言語。

一片雪花粘在了少年柔軟的發間，邊緣毛絨絨的，他的頭髮也毛絨絨的，鍾明意忍不住伸出手，拂去了那片雪花。

於是話說出口，卻變了內容：「好，我陪著你。」

季臨淵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露出一個單純而快樂的笑容，這是鍾明意至今以來第一次見到。

過了幾日，一件大事傳遍了大街小巷——有人要告御狀了。

江夏郡一名茶商因私自佔地未報官府，而被抓了起來，他的妻子陳氏三番四次打點，總也不放人，陳氏性格彪悍，當即找上兩名縣令的上級官員，誰知太守也是搪塞推脫，陳氏也不氣餒，再上一級找了刺史，刺史仍是支支吾吾。

若是常人，也就是無功而返，誰知陳氏竟然一不做二不休，收拾盤纏上了京，她要告御狀去啦！

季臨淵聽說，忍不住笑了起來。

鍾明意看了他一眼。

季臨淵說：「那皇帝老兒別的不在乎，就怕人造反。如今又不是什麼造反的罪，他怎麼會管？只怕到最後連皇帝的面都見不著。」

鍾明意眸中冷光一閃，最終還是緘默不語。

季臨淵望瞭望窗外的雪景，喃喃自語道：「不過今年的雪，下得未免也太多了。」

光帝十三年十二月初，這一場驚天動地的小山泉案，伴隨著綿延不絕的雪，由一名柔弱婦人揭開了序幕。

*****

同樣的雪下在京城。

三皇子府邸，書房裡傳出一聲巨響，震得檐上積雪紛紛墜落。

幾位幕僚沉聲勸道：「三皇子息怒。」

「老大都快騎到我頭上來了，你們叫我怎麼息怒？都是心知肚明的事，他偏要鬧到父皇面前，」三皇子冷笑一聲，「他還真當自己是太子嗎？！」

季鴻彎著腰勸道：「皇弟勿惱，再如何，皇後娘娘還在後宮鎮著呢。皇家規矩最重要，若是亂了嫡庶，誰也不能答應呀。」

三皇子虛了虛眼看他：「二哥說得對啊，不過同樣都是庶子，你怎麼不跟著老大呢？畢竟你娘還是貴妃宮裡出來的呢。」

這話可是句句誅心。當日光帝宿在貴妃宮裡，醉酒之後臨幸了貴妃宮裡的一個宮女，之後便有了二皇子季鴻。此事被貴妃奉為畢生之辱，季鴻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好運，大皇子是貴妃的兒子，又怎麼會接納他為黨羽呢？

季鴻臉色煞白，抖若篩糠。

「皇、皇弟說笑，我怎麼可能……我不可能……」

「哈哈哈哈，瞧把你嚇得，出了這麼多汗，二哥，你膽子也太小了吧？」三皇子放聲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是說笑而已，不必當真。」

季鴻抬手袖子擦了擦臉，勉強賠笑。

諸位幕僚見他心情緩和，都鬆了口氣，其中一名走上前來：「現在的問題是大皇子在逼我們放人，煽動陳氏上京告御狀，若是不放人，恐怕就只能……」

三皇子不屑一笑：「殺了陳氏？也就是說，這麼一件小事，我都不能左右，非得出此下策才能解決嗎？」

幕僚說：「大皇子畢竟是長子，前段時間黃河決堤，災情泛濫，他去解決，著實立了一大功，因而朝中大臣多有聞風而動者。現在他正是春風得意，若是與他強爭，恐怕……」

幾位幕僚想法都差不多，一起勸著。

三皇子哼了一聲，問季鴻：「二哥怎麼想的？」

季鴻遲疑著，不敢說，三皇子不耐煩地嘖道：「說，這裡沒人會告密。」

季鴻靦腆地笑了笑，小聲道：「我覺得各位先生說得對，畢竟誰都不是太子，爭一時之氣，父皇若是知道，恐怕要責罵的。」

眾人：「……」

這位二皇子雖然膽小又迂腐，有時候卻意外的直率，一語中的，反而有撥雲散霧的作用。只是今天這事，道理誰都懂，只是不直說罷了，哪想到他就這麼說了出來？

正好笑中，又聽季鴻道：「只是陳氏一死，大家都以為三弟怕大哥，到時候不就變成三弟做賊心虛了？」

幾個幕僚交換了一下眼神，三皇子也若有所思。

的確如此，殺了陳氏雖然方便，難免顯得氣量狹小、心虛不已，到時候失了朝中人心，反倒得不償失。況且陳氏已經被大皇子保護起來了，便是要殺，也難免留下把柄。

這人殺不得。

三皇子問：「那依你看該怎麼辦呢？」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過是一座山歸屬不清，說清楚不就好了？法口縣和禮縣歷來利益糾纏不清，惡緣已久，此次抓人也不算奇怪，」季鴻臉上有點發紅，不好意思地說，「我什麼都不會，幫忙查查古籍還是可以的。」

三皇子笑了起來：「不愧是二哥，這件事就這麼辦。我就是不放人又如何，他要鬧就去鬧，跟我有什麼關係？

密談結束後，三皇子越想越覺得季鴻還算得力，但又不像屬下一樣能賞點東西，於是要請他吃花酒，舞姬們都進了房間跳起舞來。

季鴻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登時囧得滿臉通紅，連連搖頭：「不成，三弟，這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