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已經進門了，被他推搡一下，向後退的時候順手推上門，然後背部靠在門板上，壓得門鎖輕鬆落下。

「生氣了？」認識這麼久以來，他第一次在見面時先於他開口。李玉生為自己能意識到這種無關痛癢的細節感覺悲哀，難過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他眨眨眼，憋回去了，

「騙子。」

「我不是騙子，」修尹的語氣仍舊淡淡，好像這是一件顯而易見的事，「你很清楚。」

怎麼能這麼過分。李玉生難過至極，感覺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倔強地挺直脊背，不理會他。男人又說：「和我去吃飯。」

「我不吃。」

「不要賭氣，你明天還要上課，怎麼能不吃東西，」修尹說著，順手扯下他掛在床頭的外套，「我們好好談。」

晚上的溫度略低於白天，李玉生一走出宿舍門就知道，一件外套根本不夠，他的心都是冷的，好像裸身置於數九寒冬。

沒有什麼比被人欺騙更難過的事情了，還騙了兩年。男人心安理得地說沒有說過謊就把責任撇得一幹二凈，剩下的只有他的糊塗和愚笨。

怎麼沒有懷疑？他身上所有的與他心裡對小職員的認知不相符的特點他全都懷疑過，可是最後依舊敗在「信任」這個詞上。他一直很信任他。換句話說，他從沒有懷疑過他。

其實他沒有懷疑過任何人。他在講座上說的觀點是什麼來著？低階層的人信任度起點會高於上一階層？

聽起來是不是很有趣。

面對他，這個男人有什麼是真的嗎？

他寧願今天發生的事是夢，一覺醒來，他們還是出身農村的、生活在繁華都市裡、掙扎在生存與生活邊緣上的貧苦勞動人民中的一員，而不是一個名利雙收的著名學者和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困大學生。

他明知道他最怕和階層不同的人交往，最怕和經濟實力不相當的人同桌吃飯，最怕向出身不同的人展示自己的過往，他偏偏就要這樣給他來一刀。那他答應他回去他家是什麼意思？觀察二十一世紀中國大發展中的鄉村現狀？

所有的眼神是假，對話是假，快樂是假，陪伴是假，他以為的愛情就是這樣一個虛偽的幻像。李玉生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又怪自己的單純無知，他給什麼坑就跳什麼坑。他本來以為自己足夠聰明了，從不會栽進與他對話的圈套里，哪知道他整個人的存在就是圈套，他根本避無可避。

修尹開車，兩人一路沉默，到達餐廳。往常都是他興緻沖沖地點菜、嘰嘰喳喳地說話，如今他不說話，換成修尹點菜，等待的間隙給他杯子里添了水。

「你想問什麼？」男人深邃的眸子望向他，好整以暇的樣子，似乎對他現在的狀態毫不意外。他總是這種運籌帷幄的模樣，一副上位者的姿態，也就只有他李玉生傻乎乎信那該死的職員身份兩年。

他才不想問，要麼他就自己交代。

修尹似乎看穿他內心所想，先把名片遞給他：「我說在私企工作。」

某有限責任公司是他家長開的，很私人。李玉生都快把名片瞪出一個洞了，工作內容是什麼？執行策劃。他就是執行總裁啊。

他一個謊言也沒有？問大學不答，問專業不答，問家鄉不答，問家長職業不答，關鍵性問題全都跳過，好一個不說謊的傢伙！

李玉生憤然起身：「我要回去了。」

「菜都點了，別浪費。」

「反正你很有錢，浪費一點怎麼了？」

修尹無奈：「別賭氣，吃飽再說。」

李玉生被他按著肩膀重新坐下。

一生氣吃飯就吃得很快，後果也顯而易見，胃痛，蜷縮在椅子上起不來。男人輕輕嘆息一聲，讓服務員拿來熱水袋給他捂一捂，坐在他身邊托著他的手腕給他按揉內關穴。

小孩子總愛折騰自己，換取大人的關注度。這是與生俱來的能力，沒有哪個孩子會放棄。

看著他因疼痛而變得蒼白的小臉，修尹半點怨言也無，拿紙巾輕柔地為他擦去額上和鼻尖的冷汗珠子，揉了一陣穴位，感覺他身體舒緩很多，才鬆開他的手。

「我們的友誼……」

「沒有了，」小孩兒打斷他的話，語氣雖然虛弱卻很堅定，「你不真誠，沒有資格做我的朋友。」

修尹停頓，微笑著搖頭，嘆道：「快些長大吧。」

「不關你的事，」李玉生推開他，起身要走，「以後別來找我。」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你沒帶手機，打不了車，」修尹拿了他落下的外套，過去給他披上，「不要賭氣。」

李玉生被迫坐在副駕駛座，目光正視前方，即將壯烈犧牲的勇士似的。

修尹慢慢地開車，沉默了大半的路程，才醞釀好一樣，開口和他說：「你在意的東西未必重要。」

李玉生咬著牙不說話。

「以你目前的經濟水準和我在一起會自卑，我明白。不過，假如我真的是三十歲仍舊一事無成的男人、和你在一個圈層里，這對你而言何嘗不是遷就，」修尹一直看著馬路不曾轉頭，語氣和駕駛車子一樣四平八穩，給人妥帖的安全感，「你是北大學生，未來天地廣闊，那個三十歲還在小職員崗位上的人有沒有可能比你優秀？你可以想想自己的三十歲會是什麼樣，不要被原生家庭所累，把自己桎梏在牢籠里。」

李玉生還是沒動靜。車子慢慢駛進校園，路燈下行人三三兩兩，懷抱課本，嘻笑打鬧，朝氣蓬勃的北大學生。他終於側頭望出去。

車子在宿舍樓旁邊的道路上漸漸停住，隨著發動機熄火，修尹沉穩的聲音在安靜的車子里響起：「你知道我為什麼讓你去聽講座嗎？」

李玉生聞聲轉頭，面無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他。修尹雙手放開方向盤，低頭似乎是自嘲地笑了。

他解開安全帶側身過來，在他冷漠的眼神里緩緩靠近，在鼻尖即將碰到的時候停頓一下。李玉生沒有動，他低垂著眼睛，看著他高挺的鼻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