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路上，三三兩兩的新魂生無可戀地往裡飄，默契度級高地，避開了樓笙——死相太慘，鬼見著都嫌瘮。

樓笙旌旗招展地晃悠到黃泉入口，終於明白，這九淵之地為何被稱之為黃泉。八百里漫天飛沙，荒涼，一眼望不到頭的荒涼。

飛沙漸欲迷鬼眼，人們總說，黃泉路上，兩不相見，就這黃沙漫天的景象，即使肩並肩也不一定看得見吧？

八百里黃泉路，樓笙飄了很久，久到他恍惚覺得這條路似乎沒有盡頭。可樓笙卻不覺得累，所有為人時的感官都隨著身死而消亡，到這會兒，樓笙才有了點身為死人的覺悟。

黃泉的風很大，像他某一年在漠北吹過的沙，但他感覺不到，黃泉想必也很冷，飄著和琴川一樣的大雪，只是這雪灰濛蒙的，倒更像飄著的骨灰。

再長的路，也終有盡頭。黃泉盡頭，是忘川，忘川之上是奈何。

「是非不渡忘川河。」奈何橋畔，樓笙低頭看了眼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止步不前——如今沾了這滿手的血，忘川，還過得去麼？

「小夥子，過來吧。」橋的對面，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朝他招手。

青石橋面，五格台階，樓笙試探著走了兩步，橋面突然晃了晃，他想往回走，卻發現來時路已空。明明只走了兩步，此刻身後卻是萬丈深淵，樓笙尷尬停住了，看向對面：「我要是掉下去怎麼辦？」

老婆婆笑得慈祥：「那就做我碗里的湯底。」想起前幾天那個細皮嫩肉的皇子，孟婆就饞得直流口水。

想得美！樓笙一鼓作氣，健步如飛，兩步跨了過來，站定後，拍了拍胸脯：「呼——嚇我一跳，還以為過不來了！」

死相這麼慘，還能過得來的，真是不多見。

「喝吧。」孟婆冷冰冰地扔過來一碗湯，面色不善，似乎很遺憾今晚的火鍋少了味水煮肉片。

樓笙握著碗，面露難色：「可不可以不喝？」

「可以。喝湯或者做湯底，選一個？」孟婆眼裡有些不可言說的期待，彷彿樓笙在她眼裡不是個新魂，而是鍋小炒肉！

樓笙明明沒有感覺，後背卻起了層莫名其妙的涼意，他打了個顫，捋了捋胳膊，視死如歸地捏起鼻子：「我喝！」碗入唇間的剎那，苦得兩眼淚汪汪，「你這湯，怎麼這麼苦？」

「你心裡苦，湯就是苦的，你心裡甜，那湯就是甜的。」孟婆拿了把勺子，在鍋里攪啊，攪啊，不時往裡加一些材質不明的東西。

「哦。這樣的啊，那我想點開心的。」樓笙放下碗，「誒？不是說這黃泉有八百里曼珠沙華麼？我怎麼一朵都沒看見？」

「你喝下去，便看見了。」

「那要等會兒，這會兒太苦了喝不下去。」

孟婆把勺子一扔：「年輕人，捨不得戀人，放不下仇恨的，我見得多了。但你這記憶都苦成這樣了，還有什麼捨不得的？」

「是啊，是啊！你快點兒的吧！我們都趕著投胎呢！」不知不覺黃泉路上已經排了一排。

呵呵，裝不下去了。

樓笙摩挲著缺了牙的碗口，就像洞穿心臟的那一刀，刺啦刺啦漏著風：「是不是喝了這湯，就什麼都忘了？」

「忘七情，斷六欲。」

樓笙握著碗的手緊了緊：「那我……能再看他一眼麼？」

「看與不看，有何區別，看過還要忘，你們人啊，做了鬼還是看不開。」孟婆感嘆著，隨手揮開一片沙。

望鄉台上，禮樂長鳴，新皇登基，舉國同慶。頭頂十二旒冠冕，玄色朝服加身的年輕帝王，英俊得不似凡塵俗物。

「蕭翎……」

樓笙伸手欲碰，畫面在指尖灰飛煙滅。揚起的手僵在了半空，虛晃一握。

一滴清淚，順著眼角滑落湯中，卻一絲波瀾也未起。樓笙仰起頭，一飲而盡。

曾經刻在骨子裡人，一碗湯就能輕巧地放下，人世間的情愛，在永恆的生生死死面前，輕得竟像佛祖案上的塵。

漫漫時光自眼前流過，血色的花朵，怒放在彼岸，如火如荼——原來孟婆沒騙我，原來八百里黃泉也可美得這般嬌艷動人。

若有一日，待你行至這八百里黃泉，見到如我眼前這般的風景，是否也會有那麼一個人，讓你斷不開、舍不下、離不了？

腦子裡越來越空，荒蕪自心底蔓延而上，飄零得像水中的浮萍，前路茫茫，再也找不到方向，因為……根斷了。

從今往後，冬雷蒼雪，海角天邊，縱然咫尺，也是天涯。

彼岸花開開彼岸，奈何橋前嘆奈何，三生石上刻三生，忘川河上怎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