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小說: 瘋子無常 作者:牙狐 字數:2394 更新時間:2019-09-22 00:55:49
范無拘等在宮裡,日日痴坐,他不再是小兒,不會因為丟了糖而哭鬧,他只是渴狠了餓過了,連求的氣力都沒了。
他沒有想到,謝翎宇醒來之後,第一個來找他的,不是謝夫人,也不是謝老爺,而是王氏。
王氏來見他,穿了一身素凈的翠色衣服,笑得嫻靜美麗。她面容也是有些疲憊蒼白,帶著一些病態。
范無拘不知怎樣面對她,他們從未私下碰見,以往也只是點頭笑笑。他和王氏隔著一層簾帳坐下,王氏也不看他,拿出一個泥馬。范無拘伸手接過,他自然認得這是什麼。
「將軍,妾身今天可能要叨擾了,一些話,不得不說,將軍可以聽一聽,若是不想聽了,說一聲,妾身自然不會多說一句。」
「夫人嚴重,有話說罷。」范無拘已經聽多了種種道理,各樣的語氣,各樣的勸導甚至威脅他都聽多了,他不在意的。
王氏扯起嘴角,她看了看四周,這裡有很多物件兒很別緻,一看,就是謝翎宇選的。她忽然沒什麼心思了,就像跟祈兒講古人的故事一般,說:
「三年前我回枂洲之前,將他這泥馬藏了,告訴他,祈兒打壞了,我扔了。他是個很好的丈夫,也是個很好的父親,那是他第一次對我沉下臉,第一次訓斥祈兒,或許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瞬間,他有多可怕。
作為一個女子,自然是相夫教子,希望和丈夫能相濡以沫舉案齊眉,雖然從嫁入謝家之時,這就成了奢望。
范將軍,王氏愚鈍,竟然要再三確認才肯明知夫君情之所向。您的令牌,您的泥馬,您從西北傳來的消息,甚至是他聽見您的名字時的眼神,我盡量不去看,不去想。
范將軍,妾身王氏在這裡請罪了,曾經,我是怨過你的糾纏痴情的,我本想,翎宇心善,或是不好傷你,才……
他為了您,隻身去了西北玉真,這再騙不了誰了,這兩年,他和父親關係有多僵,這也是為了您,我只是沒想到,沒想到他會……。
范將軍,我以祈兒母親的身份,提出一個請求,為了翎宇能過完餘生,為了祈兒還有這個父親。
您……」
王氏已經滿面潤濕,她咬著下唇,再也忍不住地哭。她只是掐著手心,大口的吸氣,才說出那句話來:「求您,帶他走吧。」
范無拘徹底愣住,他一直聽得愧疚而心疼,全然沒想到王氏的請求,會如是。
「夫人,您,您說的什麼話?」
王氏站起來,扶著桌子,緩慢地轉身,她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往地上狠狠擲去,啪地清脆一聲。
「范無拘,你要讓他死嗎?他一日是謝翎宇,一日就不得過,你帶他走吧,求你了。我寧願沒有丈夫,也不要一個活著的死了的丈夫,你讓我如何,讓我如何,我求你,好歹,讓他活著。」
王氏扶著桌子,已經哭得站不住,門外的婢女聽見聲響,進來扶住她,二人徐徐往出行。
范無拘呆立著,突然往後兩步,他看著簾帳那邊女子單薄的身影,從未覺得,自己如此不堪。
他一直愛著謝翎宇,她亦是。
可是從始至終,她都是受害者,她從來沒有,給過謝翎宇半分逼迫壓力。
而此時,謝翎宇正喝著湯藥,他才能喝些流食,如今在喝著配了靈芝粉的山參熬的粥。
謝父再也沒來看過他。二叔三叔來過一次,都只是看著他,面色陰鬱,他連笑出來應付的力氣都沒有。
謝夫人喂他喝了半碗粥,阿正扶著他躺下,端著碗出去了。
謝夫人捏著他的手,因為久卧有些僵硬浮腫,她替他一點點揉搓著,低著頭,溫柔仔細,謝翎宇鼻頭泛酸:「謝謝母親。」
謝夫人聽了他這話,停了手頭的動作,抬頭看他,摸著他的臉,眼眶霎時紅了,手都發著抖,謝翎宇有些嚇到,他伸手抓住母親的手,用眼神詢問她。他記得,母親雖然柔弱,卻很少失態地哭。
謝夫人擠出一個笑容,拍拍他的頭,憐愛地看著自己唯一的孩子,她第一次後悔嫁給了謝老爺。
「宇兒,娘很後悔,若是娘嫁的人,不是謝家嫡系,你就不是謝家公子,哪怕你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地長大,你也能做你自己,不用背負著謝家,背負謝翎宇的名號長大。」
謝翎宇努力地想伸手去擦拭母親臉上的淚痕,卻抬不起來:「娘,你這是說什麼?_?」。
「翎宇啊,我的孩子,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我看著你這樣,娘心裡疼啊。」謝夫人揪著被子,不能再看謝翎宇:「娘的翎宇,是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他會跑會鬧,會好奇會搗蛋,他喜歡山喜歡水,喜歡晚上出去看星星,喜歡一個人做自己喜歡的事,不喜歡跟人打交道。他是個有稜有角的男兒,他愛憎分明。他閑雲野鶴,不喜政事,喜歡平靜閑散的日子。」
她捂面,咬著下唇,耳邊不斷迴響謝父那日的話,只覺得心肝都在疼。
「可是現在半死不活的,是赤古左司馬謝翎宇,是名門謝家長子謝翎宇,是溫潤公子朝廷棟樑,他沒有脾氣沒有稜角沒有靈魂,他在為了別人眼裡的謝翎宇而活,他活成了他父親眼裡的那個謝翎宇,那個可怕的沒有生氣的軀殼。你讓我去哪裡找回我的兒子,我去哪裡找我的孩子。」
謝翎宇扭頭看向床榻裡頭,他不想讓母親看見他哭的樣子,可他現在都無法抬手遮住臉。
「我從未那樣恨自己,可我怯懦,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被束縛在謝翎宇的框架里,而那個用荊棘圍住他的人,卻是自己最愛最尊敬的丈夫。我現在才知道,他在乎的,不是兒子,而是那個謝家長子的軀殼。不在那個軀殼裡的你,就不是他的兒子了嗎?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骨血啊,是他的血脈啊,他憑著父親的身份都做了什麼?他把你逼死了,他早就把我唯一的孩子逼死了,可還是我們母子虧欠了他,虧欠了謝家。謝家給了我什麼?給了你什麼?」
謝夫人突然撲在謝翎宇身上:「謝家給你的,你還清了,翎宇,現在你是你,你是我的兒子,你活著吧,為自己而活著。娘虧欠你虧欠自己,娘不能了,你活著吧,你為自己活下半生。」
謝翎宇閉著眼,只覺得眼睛熱得燙,滾滾的水從緊閉的眼中湧出。
「他對你的要求,只是作為父親,這是一個身份,而不是關係。他對你的關切,是建立在你是符合他要求的兒子的基礎上的,這樣有條件的愛,虛無輕飄,還不如沒有。一旦你不是那樣的兒子,這樣的父愛,也就不復存在了。」
「這樣,你還要當這樣的兒子嗎?」
「你是工具,你是手段,你是他的面子他的驕傲,你是謝家長子,唯獨,不是他的孩子。」
「這樣,你還要當謝翎宇嗎?」
謝翎宇二十五年來安慰自己的假象,他的「謝家」,他的「責任義務」,早就輕薄得像紙,千瘡百孔。
我能不能,只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