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明是鄭家獨子，倘若他同王安國在一起了，偌大一個鄭家便絕了後。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鄭明的父親——自己的兄弟。他的兒子，竟拐走了鄭家的傳人。

他勒令王安國不許再見鄭明，意圖送他去國外留學。

他道，哪裡來的海誓山盟歲月與共，終究會在時間洪荒里一點點褪盡消弭。

王安國向來敬重自家的父親，他不同他爭吵，只在暗地裡想法子。

很多時候，能說服一個人，是他所敬重的人。

鄭明的父親老了許多，在那些時日里。想著自家兒子怎麼好好的就變成同性戀喜歡男的了呢？還喜歡上了自己一直便看重的王安國，他本意是想要撮合他與鄭薇。

著實，王安國他自小便看著他長大。他與自家兒子的情分打出生起便如同藤蔓相纏，他見過他們冷戰吵架，卻又似乎因這吵架反倒離對方更近。一時間他竟難斷起來。

鄭明態度很是堅決，找到自家父親。

鄭明的母親在生下鄭薇後不幾年便去了，他同自家父親並不怎麼親近。

父子相見，卻都相似的瘦。都為了同一件事情。

鄭明說:「爸，性向這種事情沒辦法改變的，不是他，也會是別的某一個人。可是別的某一個人，都比不上他。」

「你瞧，媽媽去世這麼多年，你念著她，也不肯再娶。我同你一樣，只要他，別的都不行。」

鄭明絮絮叨叨說起同王安國的那些過往來，一樁樁一件件竟似在自己心底生了根一般，清晰如昨。

這是頭一遭，鄭明同自家父親說了這麼多話。

書房裡頭瞧不見外間是哪番景色，左不過是枇杷黃芭蕉綠三兩點天上星。

鄭明的父親狠抽一口煙，霧靄繚繚里，他閉眼長吁一口氣:「容我再想想。」

他這半輩子，縱橫商場，見過詭譎局勢，陷入四面楚歌之境。真正叫他為難猶豫難做決斷的，竟是自己的兒子。

於是想想，再想想。

他同王安國的父親聊了一整夜，暮色四合至晨光熹微。

「三年。」

「王安國出國。你們不許聯繫，回來以後倘若心意未變，我便再不過問。」

這是唯一要求。

有的時候當真想得發慌，早已經從聯繫人里刪除的號碼輕易便撥了出來，手指稍加猶疑便撥過去。

這邊的艷陽是那頭的深靜夜色。

王安國一陣慌亂，掛了電話。

鄭明很快回撥過來，他便縮在床頭，聽著來電響起又暗寂。很長時間，手機都沒有半分動靜。

於是他知道，他再不會打過來。

彼此都知道對方守在手機旁，卻又都彼此知道不會有半分回應。

然後王安國扯過被子，掩了身子，嚎啕大哭，似一個討不著糖的孩子。

歲月時光似乎被拉扯著延長，每天都長，長到瞧不見盡頭。

鄭明那段日子裡胃口愈發不好，從前很是驕矜的人變得清冷又瘦削起來。

王安國回來以後給他養了好一陣子才養出些肉來，捏著他伶仃的背骨，嘆氣:「總要對自己好些。」

鄭明回身擁住他，滿足喟嘆:「你不在，誰會一心一意只對我好？」

那段日子當真難熬，所幸往後再無束縛，隨心所欲無所顧忌。

王安國時常會夢見從前那些日子來，於是愛他更甚。

他不知道鄭明現在是否還能記得起那些發生過的事情，他能夠確定的是他能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愈發少，過一天便少一天。

從前他會怨懟，這麼多人，怎麼獨獨是他？

可是年歲愈久，王安國愈發看淡。人吶，各有時命。從前那段鮮衣怒馬心上人不離，值了。

年關將近，天冷。王安國給鄭明穿得厚實，特意備了暖手的物件，卻還是咳嗽起來，感冒了。

鄭明如今身子薄，染了風寒就極易引起其他併發症來。

去了一趟醫院，拿了藥，王安國更加註意起鄭明的日常起居來，常常是寸步不離。

所幸感冒是好了，只是鄭明卻像是被狠狠折騰了一番。吃飯常常是剩了一大半，拿著勺子喂他便蹙著眉，不肯多吃。

開春，鄭明過八十壽辰，王安國的和他並做一起。家裡小輩聚齊，難得熱鬧起來，鄭明的精神似乎也格外好。

拉著孫兒們一個個發糖，卻常常記混了他們的名字。

還剩了幾顆大白兔，他揣進懷裡，起身就要往外走。

小孫女拉住他，大聲問:「爺爺你要去哪裡？」

鄭明一雙眼渾濁，裡頭卻隱隱透著光，道:「我要去找王安國，我給他留了糖。」然後從衣兜里拿出一顆來，在小孫女面前晃蕩著。

「他可喜歡啦。」

他可喜歡了。

於是小孫女牽起他的手來，眯起眼笑:「爺爺我帶你去。」

王安國在客廳里，然後瞧見鄭明蹣跚著，手裡牽著小孫女，一步一步，走向他。

連臉上的皺紋都泛了笑意，道:「給你。」

特意給你的。

難得的清醒里，心心念念的從頭到尾，也就只你這麼一人。

哪想這一次清醒便像是迴光返照。

鄭明摔倒了，在浴室里。

平常家裡總是保持幹燥的，只怕鄭明不小心摔了。

老人家大多有骨頭的毛病，骨質疏鬆等等。

去了醫院，說是中股骨近端骨折。

王安國在醫院裡陪他，家裡小輩們心疼他，輪著來替他。

於是這個時候王安國又恨起自己的不中用來，可是再恨又怎樣，這麼老了。再不若從前，能替他遮風擋雨身體康健。

每天瞧著他吞下去這麼許多的藥，很多時候王安國想，從前這麼驕矜的人，大約從來沒想過自己老了以後會活成這個模樣。

手術出院，家裡的藥，各式各樣的堆了整整一個抽屜。

鄭明幾乎已經失去了意識，躺在床上囈語。

有的時候王安國會同他說些閑話，常常是說著說著便落下眼淚來。有時王安國聽他說話，猜測是什麼意思，然後牽著他的嶙峋的手，看他。

鄭明走的那個晚上，嘴裡念的話王安國聽得分外明晰。

——安國。

——安國。

王安國。

這世間，最放心不下最捨不得，是你。

王安國格外心慌，夜間實在睡不著，去他的房間瞧他。

再無動靜。

他慟哭。

只是歲月已盡，你我皆要去往該去的地方，留戀不得。所幸，一生有你捨命相陪，心滿意足。

我從未停止愛你。

到現在。

寫到現在最喜歡的故事

其實我很不擅長對話所以寫長篇很吃力

以及真實的阿爾茲海默症比我寫的更艱難 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