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示屏上是林雨的名字。

他怔了一怔。

這個時候，林雨在哪裡？又有什麼事打來給他？

他按下通話鍵，將手機放到耳邊。

「林雨？什麼事？」

那一邊沉默了一下，話筒中只傳來陣陣大得反常的風聲，像是穿過空曠的空間里被無限擴大的風聲。

「華天。我現在在之前那座廢棄的倉庫……你過來一下。我有事情想找你。」

他早該聽出不對勁的。

林雨的聲音里壓抑著的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早該聽出來的。然而他只是本能地說了聲「好，等我」，然後就掛斷電話，起身套上外套。

十五分鐘後他空著手走進回蕩著滴水聲的倉庫中。

已經是半夜，四周異常安靜，靜得接近死寂。

倉庫中昏暗得近乎一片漆黑，只有外頭透進來的微光，被地上的積水反射上來。

華天慢慢地走在空曠的空間里，鼻端有淡淡的灰塵氣息，即使腳步放得再輕，每一步下去都還是發出在空間里不斷迴響擴大的腳步聲。

當槍聲突兀地響起的時候，他正因為突然湧上的異常而驀然頓住腳步。

子彈擦過了他的左臉。

燒灼的刺痛馬上隨著溫熱血液自左眼下方流下。

倒退了一步的時候，他正好看到那個男人，手裡依然舉著槍，步伐似一隻陰騭沉穩的豹，自陰影里緩步走出來。

那一刻，腦里還有視線都瞬間一片空白。

很多年前，他曾經親手槍殺過自己隊里的好兄弟。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在想，當他們中槍時，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感受。只是設想了那麼多次，都沒有現在這一刻這麼深刻而真實。

這麼，痛徹心扉。

真真切切地，痛徹心扉。

臉上的血已經流到下頷，他沒有伸手去擦，就這麼感覺到一滴一滴溫熱的血液自下頷滴落，掉在他胸前的衣襟上。

他沒有問為什麼，只是一直看著男人。

他愛的男人，舉著槍對著他，很緩慢很緩慢的，像是逼近自己獵物的豹，一步一步踱到他面前。

林雨一直走到很近很近，近到彼此略微凌亂的呼吸都可以感受到，才停下來。

那槍抵在華天的頸側，剛剛發過一槍的槍口仍然在發熱。

然後林雨緩緩湊近他，臉頰擦過他中槍的左臉，沾染到那一行血跡。

他側過頭，在華天的耳邊，聲音很低很低。

「華天，你背叛我。」

「我不能容許有人背叛我。尤其是你。」

華天閉上眼睛。

左臉貼著林雨的，傷口被碰到，一陣顫慄似的痛楚迅速竄遍全身。

「你說過你會陪我一起的。一起走下去。

「你說過你會支持我的，不論我的選擇是什麼。

「你說過沒有人比我重要的。

「你說過可以為我放棄一切的，無所謂值不值得。

「——是不忍心了麼？不忍心看到你敬仰的男人被我殺死？

「在我和他之間，選了他麼？

「所以寧願背叛我麼？寧願告訴他我是卧底，寧願讓他殺了我，也不願讓我殺了他麼？」

華天依然閉著眼，感受到緊緊抵在他頸側的槍口。

「不是這樣的。」他只說得出這句話。

「那麼是怎樣？」林雨在他耳邊低語，氣息拂過耳畔，幾乎像是平常溫存時的一個姿勢，然而話語很冷，「你親口告訴老大——你說我是卧底……不是這樣，那還會是怎樣？」

華天睜開眼，目光越過林雨的頸看向遠處地上的積水。

「你殺不殺他，予我，真的沒有任何關係……無論你選擇怎樣，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但是……

「但是你不想殺了他，林雨。你不知道麼？你在堅持你不想堅持的，你在說服自己你想要這麼做，這就是你的選擇，誰也無法改變你……

「但是——林雨，你真的想殺了他麼？

「這真的是你要的結果麼？」

林雨驀然將空著的一隻手抬起，抓住華天的上臂，力道很重，抓得華天驀然悶哼一聲。

「所以你告訴他一切！所以你就選擇讓他殺我？」他壓抑著切齒的語調，呼吸沉重。

「我沒有要他殺你，林雨……如果他要殺你，你知道我絕對會不顧一切就先將他殺死的……我只是賭上對他的信任而已！

「你知道我不會容許任何人傷害你的——」

「你就是傷害我的那個人！」

林雨嘶吼出來的聲調已經全然扭曲，嗓音喑啞。

然後第二聲槍聲響起。

空氣中，一陣濃得嗆鼻的金屬特有的沉重味道和著硝煙的味道，水紋似地一圈一圈泛暈開來。

華天跪趴在地上，一隻手緊緊按著右邊腹部。

他要不停不停地大口喘息，才能抑制住拚命湧上喉頭的痛喊。

——很痛。

真的，很痛。

他中過很多次槍……沒有想到會像現在這麼痛。

華天咬著唇，目光望出去只是一片發黑的影像。

他好像聽到林雨在哭，但是他已經暈眩得看不到。

很想站起來，很想走前去擁抱他，很想告訴他自己永遠沒有背叛他、永遠都在他身邊。只是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連呼吸都變得吃力。

林雨看著跪在地上的男人，舉槍的手顫抖著，淚水不斷不斷淌下。

我不會容許任何人背叛我……

尤其是你。

我絕不能忍受你背叛我。

然後他瘋狂般用盡全力嘶喊出來，喊得喉嚨都像是被燒紅的鐵塊貼著一樣灼痛起來。

嘶喊的聲音還沒有停止。

最後一聲槍聲響起。

他看著男人倒下，血泊靜靜地滿溢開來。然後他放下槍，經過男人身邊，走了出去。

淚水還是一直在流，只是喉嚨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

那一天過後他不知所蹤。

黑幫幫最後一次借慈善拍賣活動作幌子的大型毒品交易臨時緊急取消，而讓刑警撲了個空。然而他們因收到黑幫與多國毒品交易進程及生產地的相關資料，依然重重地打擊了黑幫在世界各國的毒品交易行動。

那次過後黑幫元氣大傷，幾乎潰不成軍，萎靡不振，與各國的毒品交易受到嚴重打擊與封殺，短時間內無法再崛起。

那之後老大借著雄厚的財力，與夫人、Jinu還有幾個忠信手下一起，走避到國外。

一夕之間，許多事物被徹底顛覆，改寫。

是否曾想過，三年後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三年可以很長，長到滄海桑田恍如隔世，也可以很短，短到如白駒過隙不留痕跡，一下子，就漂流到很遠。

三年前，林雨沒有想過，三年後，他會走在日本京都的街頭。

男人穿過人流的步伐不急不徐，黑色外套的袖子挽到肘部，外套下擺在風中翻飛，內里的黑色襯衫解開兩顆紐扣，袒露出一片精壯胸膛。

留長的劉海斜剪著，發梢垂在右邊上挑的眼尾處。

午後大片大片的陽光披落下來，陽光里淡淡的塵土飛揚浮動，男人半眯起眼，眸中一派溫淡，只是那溫淡中卻暗暗透出一股強烈的反叛性與玩世不恭的不羈。

林雨徑自穿過新宿街頭的人潮，來到居酒屋前，拉開門走進去。

掛在門上的風鈴清清脆脆地一響，而後外邊街頭的紛亂和喧嘩瞬間被抽離，只餘下一室的靜謐。

「你好。」他用流暢的日語朝吧台後向他點頭微笑的中年男人說，隨即走到正坐在吧台前的賀澤身邊，自在地坐下。

時隔三年，賀澤身上已經看不到一點當年的影子，架著黑框眼鏡的他身上完完全全淬鍊出一種成熟男人的穩重氣息。

林雨悠然地舉起杯來啜飲一口綠茶，一隻手自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黑色小本子在桌面上遞給賀澤。賀澤沒有接過，放下手上的茶杯，轉向他。

「你要過這樣的生活到什麼時候？」他挑高眉，盯著林雨。

林雨把玩著杯子，撇著唇輕哼一聲，「Who knows？或許到我死的那一天吧。」

「你小子，你現在已經是死人的身份了好不好！」賀澤瞪他一眼，一副要氣又氣不起來的樣子。

林雨歪著頭，漫不經心地向他一笑。

「林雨。回中國去吧……很多人都在等你。」賀澤嘆了口氣。

「已經沒有等我的人。」林雨一隻手撐住下頷，眼眸安靜，語調清冷。

「你再不回去，我綁也要把你綁回去。」賀澤眯起眼來，壓低聲音，只是這狠話擱的卻沒有一點狠勁。

「你有這個本事再說吧。」林雨輕笑一聲，站起身來，「回頭見吧，我走了。」

「什麼回頭見？你知道我上一次見你是什麼時候麼？」賀澤睜大眼抱怨，眼看著他要走，連忙一迭連聲的，「喂喂，至少讓我知道你下個任務在哪裡吧！」

「再說吧。」林雨回頭看他，半眯著眼，神情慵懶，「走了。」

「喂！你小子——」

賀澤還沒來得及叫住他，林雨已經微笑著向店主點頭示意，轉身開門，頎長身影隱在人流中。

賀澤端起茶杯一飲而盡，低下頭來嘆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