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附帶一提，說我的三個兄弟和女朋友都還活著。」

「……」林雨沒出聲，直直地盯著他。

華天轉頭瞥了林雨的表情一眼，然後很識趣的改口。

「『前』女朋友。」

「那你打算怎麼樣？」林雨涼涼地問。

「沒怎麼樣。」識時務者為俊傑，見風轉舵，「反正我都不打算回去。而且跟她也結束了。」

林雨沒再說什麼，只是安靜地靠著他闊實的背部。

隔著一層布料，那看不見的傷疤卻仍無聲的灼燒著他。

那天深夜，華天在睡夢中聽到他的手機在床邊的桌子上安靜地震動了兩下。

他坐起身來，盡量抑制住動作別發出太大的動靜，在黑暗中伸手摸到了他的手機。雖然他知道，林雨對周遭的動靜極度敏感警覺，剛剛手機一震動，他有九成九已經馬上醒了。

華天轉身坐在床沿，打開手機的滑蓋。

短消息。是鄭曉鋒。

華天暗暗罵了一聲。這小子不用睡覺的麼？大半夜的發短消息饒人清夢……

過了一秒鐘他才意識到，時差。

香港那邊現在可不是深夜。

不過，好歹也計算一下時差吧！深更半夜的發短消息來吵醒人……

華天心裡一邊詛咒著一邊按開短消息。是一則彩信，鄭曉鋒發來了一張照片。

華天看著照片讀取中，微微一怔。

照片？那小子會發什麼照片給他？他只能確定，總不會是色情照片吧。

當那張照片打開來，華天的目光對著畫面，足足凝滯了十多秒鐘。

這十多秒鐘里，他沒能移開視線，也沒能想任何事情。可以說，他用了幾乎十多秒鐘，才恍恍惚惚地勉強認出了照片里的是誰。

照片里的人，其實，一點也不陌生。

是他父親。

但是，和他久遠塵封的記憶里那個「父親」，差得實在太遠了。

簡直就像是一副骨架披上了他父親的皮囊。皺皺的耷在高高聳起的骨頭上。

可怖又可悲。

明顯是用手機拍攝的照片，像素很低，質量也挺惡劣，但是，照出來的影像已經夠了。

照片里是個幹枯敗瘦的老人，渾身上下竟沒有一絲一毫生命的跡象。

密密麻麻的導流管插在身上，頭上已經完全沒有一絲毛髮，渾濁的雙眼是一片死灰，蒼白、幹瘦、病態、羸弱……用來形容他都流於表面化的無力。

根本找不出形容詞來描繪這樣一個形象。

已經是接近靈魂的一個存在，苟延殘喘四個字用在他身上仍嫌太輕鬆。

華天安靜地盯著手機熒幕，一直到鍵盤自動鎖上，熒幕回覆一片漆黑。然後他放下手機，才發現雙手一片冰冷濡濕。

身後，林雨不知何時已經坐起身來，默然無聲地貼靠在他背上，雙手繞過他的肩。

「怎麼了？」沉寂的黢暗中，林雨的聲音低得近乎耳語，一隻手覆蓋在他僵硬冰涼的手上。

華天搖搖頭沒有回答，下意識的把手機熒幕翻轉向下。

「沒什麼。你睡吧，我去打個電話。」他抬起一隻手滑過林雨的下頷，輕輕搔了搔他垂下來的發梢。

「嗯。」林雨應了一聲，卻沒有重新睡下。他只是一徑坐在床上，看著華天走出露台的背影，目光深邃清遠。

華天知道鄭曉鋒傳送了這張照片給他後，一定在電話另一頭等著他的回應。

他撥了鄭曉鋒的號碼，果然剛接通就立刻被接起了。

華天也不客氣，懶得跟他客套，劈頭一句罵過去，「小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以為我是什麼意思？」鄭曉鋒的聲音很平靜。

「第一，你在三更半夜發短消息來，饒人清夢。第二，你傳來這種照片，破壞我的情緒，讓我連接著睡覺的心情都沒了，所以我警告你……你最好是有個很好的理由。」

「我的理由很充分呀，就覺得夜深人靜時比較好反思。」他嗤笑了一聲。

華天眯起眼，「這麼看來，你並不是忘了計算時差了。」靠，這小子居然是故意的……

「我記憶力沒那麼差。」鄭曉鋒懶懶地說，語調不冷不熱，對他危險的語氣聽而不聞。

「你比以前更無聊。」華天冷冷地笑了一聲，然後就打算掛電話。

「去年開始出現的癥狀。」鄭曉鋒突兀地冒出這麼一句，在他掛上電話前半秒。

華天靜默半晌，沒來得及掛上電話。

「本來只是些微咳嗽。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

「後來才檢驗出來……

「你看到照片沒有？他的頭髮都掉光了，因為化療。

「後來他開始嘔。吃完東西就吐，把剛吃的東西全都吐出來，吐完食物就吐膽汁，吐完膽汁，實在沒東西好吐了，就開始吐血。

「有幾次我們局裡的兄弟們去看他，正好看到他在衛生間，嘔到痛不欲生，辛苦到想死掉。

「他老婆……你母親，每天陪在他旁邊盯著他吃東西，不是讓他填飽肚子，而是讓他吃了之後，有東西吐，才不會吐血。

「他的大小便也失禁了。每天抽血，手臂上密密麻麻都是針痕，已經抽到幾乎沒有地方插針管了。

「他現在是在一天一天的等死。

「這一段折磨人的日子以來，他在幾乎失去神志的情況下，有一樣東西，他始終沒有離身，每一天他都盯著它看。

「是你那隻軍用的紅色手套。」

華天像是沒有意識一樣，只是一徑緘默，一直聽著他說的每一句話。

手機開始發熱，貼在耳邊像灼燙的炭塊。但他不知道是因為通話時間過久，還是因為他聽到的話。

他不知道通話時間到底有多長，不記得自己到底聽鄭曉鋒說了多少話。因為當他終於回過神來，耳里聽到的只剩下話筒中傳來的規律而單調的尖銳嘟嘟聲。

他機械化地將手機按掉，反身進屋。

由於失神，他並沒有注意到林雨坐在床上的姿態完全沒有變。

從剛才到現在。

林雨看著他，再問一次，「怎麼了？」

華天站在他面前，被身後窗子透進來的月光映出的身影線條修長稀薄到像是隨時都會飄然湮滅。

林雨不自禁下床來到他面前，只是還沒站定，就被他兩隻壯實有力的手臂一把拉入懷中。

華天一隻手扣著他的後腦勺，另一手環住他的腰，力氣之大勒得他幾乎窒息。

「……華天？」林雨微微掙開，抬起頭看他。

背著光，他臉上籠著一片陰影，看不到的表情卻莫名的讓林雨突然很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