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情。『沒有猶豫，沒有恐懼，只有死亡』，這是您教我的，不是嗎？」

老人靜靜地看著他。

「難道中本伸一的弟子只能躲在中本伸一的懷抱里苟且偷生嗎？」

儘管方刑警的語氣很激動，老人卻仍然沉默不語。

房間里瀰漫著沸騰的水聲。

老人果斷地說：「未來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不要涉入太深，我知道你不會聽從我的勸告，不過……那些人絕對不是等閑之輩。」

老人似乎說完了，喝了口茶。見老人不再說話，方刑警開始想別的辦法。

「那您為什麼讓我來這裡？」

「你說什麼？我根本不知道。」

雖然老人性格怪僻，但是他的每句話都有千斤之重。如果他說沒有說過，那肯定是沒有說過，沒有必要再問第二次。

那麼，是誰下的命令呢？突然，他想起了什麼，但是沒有說出口。身材瘦小的中本伸一曾經因為自己的信念而窩藏新天大石，把天皇當成對手。他是個冷酷無情的男人，面對家人慘遭殺害竟然紋絲不動。如果他重複剛才說過的話，老人恐怕寧願付出生命。

老人眉頭微皺，保持著剛剛進來時的坐姿，輕輕開了口。聲音很低，卻冷若冰霜。

「Danny！」

側門開了，那個在南山植物園裡見過的男人，Danny低著頭跪在地上。方刑警的心跳加速了。老人看也不看腳下的男人，說道：「是你幹的嗎？」

Danny立刻回答：「是的，主人。」

「你知道我們的規矩吧？」

「知道。」

Danny毫不遲疑地站起身來，準備離開隔壁房間。方刑警尖叫著喊道：「停下！」

剛要走出房間的Danny猛然停住了腳步。方刑警壓抑著即將爆炸的心，對坐在面前的老人說道：「停下，快讓他停下。」

老人堅定地打斷了方刑警的話。

「規矩就是信念，你沒有權利幹涉。」

「我怎麼沒有權利幹涉？我也是這裡的人。而且您說過，兄弟姐妹之間應該互相幫助，Danny只是遵守您的信念而已。」

「你不是這裡的人。我記得你當初棄我而去。」

「不是我拋棄這裡，而是你逼著我拋棄。」

「別繞彎子，你的意志很明確。我，還有我們都尊重了你的意願。誰也沒有阻止你。」

只要稍微示弱，就會出大問題。現在，Danny要去剖腹自盡了。

「那您為什麼要派Danny告訴我Awl的事？」

方刑警感覺到老人猛地抖了抖。

「那是我的意願。」

「我問您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告訴我？」

「不是告訴你，而是想告訴警察。看到他們束手無策，我就幫幫他們。」

「什麼時候您的胸懷如此寬廣了？」

這時，一個雷霆般的聲音響起。

「少爺！就話太過分了！」

方刑警沒有回頭，繼續大聲說道：「不要插嘴！我在跟老師說話，不容許你插嘴！」

「你不是我的弟子，你拋棄了身份。Danny！」

「是！」

「這孩子不是我的弟子，你不能叫他少爺。臨死也不可以放棄信念。」

「是，我知道了。」

方刑警說道：「你知道什麼了？住手！Danny，趕快出去！這是主人的命令，從現在開始，你馬上離開，再也不要出現在這裡，聽懂了嗎？趕快出去！」

老人用嘲諷的語氣說道：「你說什麼都沒用，你不是我的弟子，所以你也不是Danny的主人。」

可恨的是，Danny仍然匍匐在地，紋絲不動。這意味著他認同了老人的話。

看到Danny低垂的肩膀，方刑警想起了他剛剛來到這裡時的情景。想起Danny給自己當馬騎。Danny經常偷偷地買糖果給他吃。他在吃點心的時候不小心打碎了老師珍愛的花瓶，Danny幫他隱瞞。在殘酷的訓練當中，Danny故意出現在訓練場，訓誡武術教練，給他製造休息的機會。方刑警說，「我長大後一定要嫁給Danny」，Danny笑著說，「要是讓老師聽見就慘了」。此刻，Danny跪在地上磕頭。真的……只要走出這道門，真的會……

方刑警眼含淚花。正是因為這樣，他才不願來北海道。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不想再見到這個古怪的老人。遇到這個男人，什麼事都會糟糕。

方刑警是第一個被邀請來北海道中本伸一私宅的中國小男孩，而且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外國人入室弟子。他的父親在工作的時候，偶然間解決了一件與中本伸一有關的事。

幾年後，方刑警的父親作為駐日大使來到日本，兩人之間的關係逐漸加深。

中本伸一親自傳授方刑警武術基礎，然而方刑警毫不關心，還故意耍小聰明，常常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方刑警上了國中，中本伸一開始教方刑警射擊。他在中本伸一的房間里找出沙漠之鷹，堅持要用來射擊。

「如果你射得好，而且到了需要用槍的時候，我就把這個給你。」

學習射擊用了整整一年。中本伸一打算先讓方刑警產生興趣，然後再慢慢引入「武道」。看著可愛的方刑警，老人感覺到了遺忘已久的天倫之樂，於是產生錯覺，以為方刑警會永遠留在北海道。也許老人明明知道結果如此，心裡卻在期待這天不會到來。方刑警學過射擊，準備重新修鍊基本功的時候出事了。他的父親去世了。

當時方刑警就讀國中三年級，他對老師說，幫我報仇，要麼允許我自己報仇。老師說，報仇只是報仇，去世的父親不可能再回來。那是他第一次頂撞老師，他說自己要為父親報仇。向來溫和慈祥的老師第一次變了臉色。

「中本伸一的弟子從來不為私事動用自己的力量，只能為信念而動。如果你出去報仇，就先放棄中本伸一弟子的身份，離開這裡。」

是的。方刑警怒氣沖沖的眼睛裡含著淚花，但是中本伸一卻像石佛似的紋絲不動。方刑警說，「我永遠不會再來這裡」，然後就離開了北海道。

現在，他們重逢了。

方刑警猛地站起來，擦了擦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目不轉睛地盯著老人。方刑警緊閉的嘴唇瑟瑟發抖，兩個拳頭也瑟瑟發抖。老人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方刑警心裡百感交集，強忍住沸騰在心底的複雜感情，努力讓自己平靜。他下定了決心。

方刑警惡狠狠地瞪了面前的瘦小老人一眼，然後跪在地上磕頭。一次，然後站起身來，再跪倒磕頭。兩次。老人露出驚訝的神色，儘管很短暫。方刑警又站起來，然後跪倒，打算再次磕頭。老人保持著坐姿，猛地把頭扭向右邊，就表示他不想接受方刑警的行禮。

方刑警正想磕頭，見老人扭過頭去，只好獃獃地站著。他的心底湧上了熱乎乎的東西，但他強咽下去，離開剛才坐過的地方，走到老人目光所及之處，然後繼續行禮。老人又把頭轉到相反的方向。他咬緊牙關，又轉到老人的對面，跪在地上磕頭。磕了三四次，老人又冷冰冰地轉過頭去。

需要磕頭五次。中本伸一家族接受入室弟子的禮節是五次磕頭。成為弟子以後，就有資格和老師討論問題。他打算動用自己的資格，為Danny辯護。也許Danny會受到懲罰，至少可以免除一死。

方刑警咬緊牙關，繼續磕頭行禮。過了很久，他也不記得自己磕了多少頭。鼻涕、眼淚、亂蓬蓬的頭髮糾纏在一起。他的臉上流了血，熱乎乎的。老人沒有正眼看他。昨天夜裡喝了酒，今天一大早起床，從早到晚緊張兮兮地遭人追擊，現在他的身體終於有了反應。老人的頭已經轉了四十二次，他跟隨著老人的方向不斷地磕頭行禮。突然，雙腿彎曲，猛地栽倒在榻榻米上了。他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嘴唇撞破了，嘴裡滿是血。汗水、淚水和鼻涕在臉上縱橫流淌。他頓了頓，身體也不聽使喚了。他想撐著榻榻米站起來，胳膊卻像被風動似的劇烈搖晃。整整一天，他的食物只有在火車餐車上喝的咖啡和兩片點心。

儘管如此，他還是瞪大眼睛，咬緊牙關站起來，繼續跪下磕頭。他的腿在劇烈顫抖，腰部也在輕輕搖晃。

突然，一個懇切的聲音說道：「少爺，不要這樣了……我……我已經足夠了……為了我這樣的傢伙……」

方刑警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心裡湧出了激越嘹亮的聲音：「我說過了，不許你插嘴！」

方刑警兇巴巴地盯著Danny，彷彿一切都是因為他。然後，他又站起來，沖著老人咆哮道：「看看是您的頭更疼，還是我的腰先斷。」

說完，方刑警又開始磕頭。老人仍然不停地轉頭躲避。當老人第六次轉頭的時候，方刑警磕了三次頭，站起身來，終於沒有站穩，有氣無力地倒了下去。他揮著手，掙扎著想要起身，然而眼神已經渙散了。苦苦掙扎的手不再動了，房間里靜靜地瀰漫著沸騰的水聲。

老人緩緩開口：「Danny。」

「是，主人。」

「你在幹什麼？」

現在，面對死亡也毫無懼色的Danny卻遲疑了。

「我在揣測主人的心情。」

老人慢吞吞的語氣里摻雜著從未有過的疲憊。

「放肆……誰讓你揣測我的心情了……」

Danny又遲疑了，不知道這句話是提問，還是感嘆。

不一會兒，老人艱難地說道：「Danny……把少爺……扶進房間里去。」

說完，老人站了起來。他想出去。門迅速開了。走出幾步，老人停了下來，轉頭看了看暈倒在地的方刑警。沒有人看到他的眼神，如果有人看到，肯定會驚訝不已？家人慘死尚且能置之度外的老人，眼神竟然出現了強烈的動搖，儘管只是短暫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