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8)活著的意義
小說: 飛越精神病院 作者:六号先生 字數:2566 更新時間:2019-09-22 01:23:55
早上下了場雨,林子里濕漉漉的。一陣微風吹過,樹林沙沙作響,枝頭的果子也隨風搖擺了起來。
「下雨了嗎?」姜文問。
身後好像有什麼動靜。回頭一看,幾個人正往小樹林這邊走來。蘇清野停住了腳步,把姜文的胳膊從他肩膀上放了下來。姜文一臉茫然,不知道蘇清野要幹嘛。蘇清野把姜文的手放到鐵絲網上,這樣姜文就可以摸到白樺樹了。
他倆一時都不說話了。姜文用修長的手指觸摸著樹幹,動作小心翼翼而溫柔,彷彿那不是樹而是光線一樣。
「啊!樹在顫抖呢。」
蘇清野的心好像被刀戳了一下。姜文真的看不見了嗎?完全的?
「你知道切諾基印第安人是怎樣稱呼白樺樹的嗎?」姜文一邊把手抽回來,一邊自問自答道:「站著的大哥!」
姜文的手掌沾滿了灰塵。
「因為他們認為樹和人都是太陽的孩子。」
散步的人從他們身邊經過。散布的人們剛走了沒多遠,姜文就把鞋脫下來扔到一邊,手在空中亂摸著。蘇清野也跟著把鞋脫了,把姜文的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後,繼續往前走著。姜文接著說:「十九歲那年我第一次飛過安納布爾納。和我一起的還有一隻雄鷹。那傢伙是天生的導航者。只要我一吹口哨,它就會閃電般地落在我的肩膀上,然後再飛出去尋找熱氣流。試想一下人和鷹一起在天空中飛,你不覺得很激動嗎?」
蘇清野沒有回答。
「我十四歲時就開始飛了。一切都是那麼地順理成章。我住在山地,隊長以前是滑翔傘錦標賽的選手。」
「剛到富蘭克林沒幾天我就飛了一次。原本只是打算上山去看看,可沒想到半路上他突然問我想不想嚐試一下滑翔傘。我想反正沒別的事兒那就試試看唄。他先給我繫上了安全帶,接著又指著邊上的懸崖讓我全速往下沖。為了讓我減輕恐懼,他還承諾說跟我一起跳。我不想被他看扁,吹牛說沒問題。其實我當時怕得要命,心想,他該不是故意整我吧?不管怎樣,跳就跳吧,反正有人陪我一起死。我閉著眼睛往前沖。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身體已經飄在了空中。懸崖遠遠地落在了身後。我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海里,周圍又藍又近。我屏住呼吸一直看著前面。一隻雄鷹從我身邊飛過。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飛起來了。」
姜文的聲音像風聲一樣越來越輕。
「我開始正式接受飛行訓練。經過六個星期的單獨訓練後,我終於可以自由駕駛滑翔傘了。該怎麼形容我當時的心情才好呢?嗯……感覺就像被魔法棒敲了一下腦袋吧。我徹底解放了。一直左右我的那股『邪惡力量』已經消失殆盡。失敗的人生彷彿再一次亮了起來。」
蘇清野低頭往前走著。
「我和隊長決定橫穿阿巴拉契亞山。為了實現這一夢想,我們進行了嚴酷的體能和攀岩訓練。雖然很艱苦,但我們還是覺得很有意思。因為我們相信高山、大海、天空都在等著我們去征服。」
姜文咯咯地笑了起來。蘇清野想起了隊長配製的印第安眼藥。看來他那時已經知道姜文得了什麼病。但根據姜文本人講的故事來推測,他那個時候眼睛應該還沒什麼問題。蘇清野總覺得時間上好像有點不對勁,姜文好像漏掉了什麼事情沒說。
「前年是我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年。我奪得了錦標賽冠軍,同時晉級橫越喜馬拉雅山脈的飛行小組。結束集訓後,去年五月我們正式出發了。隊長鼓勵我要飛完全程。事實上也算是飛完了吧。不過眼看快到終點時,我被卷進了『雲暴』里。因為速度太快,我根本就沒時間躲避,一下子就被吸進了雲層當中。我看不清方向,也分不出上下左右。即使不做任何操作,我也能明顯感到自己在快速上升。護目鏡和滑翔傘儀錶盤開始結冰了。拳頭般大小的冰雹打在我身上生疼。除了接受『洗禮』以外,我什麼都做不了。滑翔傘大概升到了兩萬英尺高度時,我失去了意識。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發現自己已經飄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灰色的雲像波浪一樣涌動著,雲層下方不斷打著閃,腦袋上方是夜晚的天空。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這麼近距離觀賞星空。流星像下雨一般不斷墜落,我好像來到了世外桃源。眼前的景色真是美極了。我想就在這星星的海洋里靜靜死去。我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均勻,慢慢地我閉上了眼睛。」
又一群人從他們身邊經過。蘇清野依然低頭不語。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了醫院。醫生說剛給我做完了緊急手術。我就像醉漢酒醒時發現自己躺在垃圾桶里一樣不知所措。更可笑的是,當地報紙對我的事情還做了追蹤報道。說什麼我比中了八次大樂透還幸運。從三萬英尺高、零下四十多度的高空里掉下來居然毫髮無損……不知道肋骨斷裂、左臂骨折,在美國是不是不算什麼大礙……據說警察是在距離失去聯絡的地點六十多公里以外的森林裡找到我的。我當時特別的興奮,一個勁兒地給素昧平生的醫生描述自己看到的星星海。但醫生聽完後很平靜地跟我說人在失去意識之前會產生短暫的幻覺……我無語了。之後我又做了一次接骨手術,再加上理療時間,轉眼間,十個月就過去了。支撐我熬過那段無聊時光的唯一信念就是重返飛行隊。但就在治療結束的時候,我的眼睛突然出現了問題。」
姜文一下子不說話了,好像收音機突然斷了電。蘇清野抬起頭一眼就看見了徐北喬。是碰巧嗎?徐北喬像影子一樣混在人群當中。蘇清野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跑出來的……
他們從徐北喬身旁經過,最後在出口前停了下來。像往常一樣,幾艘摩托艇正在水面上飛馳。今天沒看到滑翔傘的影子。蘇清野想起了第一次來這兒時的情景。姜文看到滑翔傘時那丟了魂似的表情還歷歷在目。
蘇清野開始有些同情姜文了。蘇清野終於理解姜文為什麼那麼渴望飛行,那麼想逃離醫院了。他只不過是想在沒瞎之前再感受一次自己熱愛的飛行事業。但蘇清野不知道姜文能去哪兒完成心願?難不成是富蘭克林或喜馬拉雅山?
徐北喬從剛才站著的地方離開了。其他人也都走了。姜文把額頭靠在鐵絲網上傻傻地問道:「你是誰?」
蘇清野突然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姜文問得太突然……
「我有時會很好奇,你到底是誰?不要跟我講那些看不到的東西。我想問是什麼支撐你活著?」
蘇清野的臉有些發燒,好像被人猛地抽了一耳光一樣。蘇清野轉過身靠在鐵絲網上。如果他沒理解錯的話,姜文是在問他「活著的意義」。如果真是那樣,他似乎沒什麼好說的。因為他只不過是一個幽靈而已。
「叫你不要再想那個傢伙的事情!我警告過你很多次了吧?」蘇清野腦子裡的高人突然出現了。
「你看看他說話的德性。不知道他是在挖苦你呢,還是在正兒八經地問你問題。你難道沒有自尊心嗎?」
蘇清野賭氣似地喊道:「什麼都沒有!沒有!高興了吧?」
姜文把頭轉過來對著他笑了。
晚上蘇清野又來到了白樺林。蘇清野在拴著鏈子的鐵網門前站了很久。夜幕下的湖面連星星也看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