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微冷，天台大而寬，兩人仰頭脖子累，直接躺在水泥板上，雙手枕在腦後，暴露最大身體面積，任由清風吹拂。

剛開始誰都沒有說話，只望著夜空繁星，直到第一堂自習課的下課鈴聲響起來，他們才如夢初醒。祝青山出聲問他還有沒有不開心。

聲隨風去，飄進顧易的耳朵里。顧易有意長長地「嗯——」一聲，才說：「沒有，挺好的。」

聽出來了，挺好的。

甚至有點開心的。大概是基於這個前提，祝青山主動說了以前國中的故事。也沒什麼可說，就是同學會笑話他娘炮之類的，故意要叫他「小青」，白蛇傳里白蛇的妹妹青蛇那個青，小青妹妹這個外號在沒長大的孩子們之間是百聽不厭的玩笑話，會故意質疑他是不是男孩子，在他進男廁所時要把他趕出來，或者探頭看他的私處，說原來小青妹妹有小jj這種取笑的話。

祝青山從小就比較剛，遇到後面那種情況當時就直接轉了方向尿到他身上，在他們目瞪口呆的時候面無表情地提上褲子。

然後就沒有人站在他旁邊尿尿了。

校園欺凌也有一點點，把他堵在牆角說威脅的話。或者像今天林平這種流氓的告白，都有，全應付過。他自己不會對父母隱瞞遇到的問題，父母也非常重視這方面——不過他們向來重視他的所有乃至於不起眼的細枝末節——會找老師找校長，還會儘可能每天送他上學接他放學，所以他可以幹幹凈凈、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長到現在。

今天發生的那些事，對他而言傷害值都不夠十點，影響最大的還是他沒能做完那一套語文卷子。

老實說他對別人的話介意不起來，不想浪費自己的腦細胞在那些無聊的事情上。玩笑也好侮辱也好，基本上進不到他的耳朵里，自然引不起來情緒波動。像「狗咬你你總不能咬回去」這種自我安慰的話也沒有，就堅信道不同不相為謀、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認為自己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不接觸就是了，接觸完了也許還洗不幹凈手。

讓他伸出手去和他們打一架，拋去客觀武力值高低不說，心理上就不大舒服。這一點可能是被爺爺奶奶影響的：什麼亂七八糟的人也與他平起平坐，他們配嗎？

顧易知道他不在意，不然今天也不會那樣攔他。

但祝青山不在意跟他想打人家，這兩者之間一點關係都沒有，他看不過眼，他要動手。

「國中，」顧易重複了一句，「三年。」時間段。

祝青山的語氣里有微不可察的笑意：「那時候，偶爾想到，如果你在，可能天天都要生氣去打人，像一隻老虎。」

顧易不語。祝青山跟著沉默一會兒，又問：「不開心嗎？」

顧易還是沒說話，因為談不上什麼情緒。那是他不在他身邊的三年，沒有理由參與他的生活，也沒有立場對他的經歷表態，還是說表達情緒之類。他沒資格。

沉默良久，他才找到詞句將內心感覺訴之於口：「以後不會這樣了。」祝青山回以微笑。

或許星星確實在眨眼睛，在和他們對視，用好奇的眼神。

國中三年的寒暑假，顧易大部分時間被丟去夏令營冬令營或者什麼交流團隊，鮮少幾次來到Z市，而祝青山需要一直呆在父母身邊，學習是他生活里的主旋律。兩人會在QQ或者微信聯繫，又都是不太將情緒宣之於口的性子，知道對方在忙什麼就不打擾，得到的訊息談不上多。

今天李進說的什麼竹馬，顧易回想起來，仍舊覺得很難解釋清楚他們的關係。他們相遇的年齡太小，獨處的時間太多，對於彼此的依賴太強烈，隻言片語無法概括，什麼感情形容都淺薄，詞不達意。

剛遇到那時候小傢伙身體羸弱得要命，打吊瓶的頻率都快趕得上吃飯了，脆弱得可怕，周圍的孩子誰喜歡跟病秧子玩兒啊，顧易要不是轉學生也沒法跟他坐一塊兒。

朋友做了三年，顧易照顧他都照顧出心得技巧了，這樣捧在手心裡的瓷娃娃被別人碰到鐵定是動拳頭的事，沒什麼好講的，他的暴力就是正義。

十六歲的年紀，生命里四分一的時間都在彼此眼裡，兩個人就是一個世界。

有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他們躺的位置有點偏，需要拐到入口處牆壁側面才能看到。想到是別人也上來看星星，本著互不打擾的心思，他們躺著沒動彈，然後聽到有男女生的聲音。

男女生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支起耳朵的話能聽清楚。只是這邊兩人都無心聽他們說什麼，等他們回過神，才意識到他們一開始沒出聲的尷尬——小情侶估計以為沒有人，所以肆無忌憚地調情，親吻的聲音不絕於耳。

顧易和祝青山無言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抬手捂住耳朵。可惜天不遂人願，在女孩兒嬌笑的同時，祝青山褲兜里的手機鈴聲響起，如此空曠的地方……他掏出手機看到是杜少陵的微信電話，就接了，一聲「喂」，讓隔壁本來處於驚懼狀態的男女生所有聲音都戛然而止。

杜少陵問他在哪裡，他有點事和他談一談。祝青山說回宿舍再說。他不同意，想趁現在放學、還沒到宿舍，約他去湖邊走一走。

祝青山望著天空，沒應話。杜少陵讓步說：「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祝青山覺著他上來能把小情侶嚇跑，就報了坐標。掛電話，感覺人家小情侶沒動靜了，不由鬆一口氣——非禮勿聽，他們儘力了真的。

顧易問誰要來，話音未落，明顯是老師的聲音劃破空氣：「那邊兩個！抱一起幹什麼？！」

天台是小情侶約會聖地，值日老師時不時突擊檢查也是情理之中。怪就怪這一對小情侶的帶來的兄弟們傳音不到位，在樓梯口玩手機玩過頭，值日老師一過來才反應到要通知樓上——沒有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