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早春並非總是如詩人眼中那樣柔媚動人。

對那些正要出行者，寬闊街道上的層層黑泥，馬車濺起的水花，都讓人煩悶。

丁二少爺在這樣的早春，沿著疏月湖盪起的迷人春風，清澈的矮草，到寧幽樓坐定。

他望著街上絡繹不絕的行人和馬車，端起桌前燙口的新茶。

在翠綠的茶湯中，想起陸子熹的臉。

和陸子熹說過的話，超過了十句嗎。

我們究竟，談到過什麼呢。

像是天氣、人生、家庭，我們都談到過。

但又像什麼都沒談到過。

和陸子熹經歷的時光總是漫長耀眼的。

丁晏想到這裡的時候，陸子熹忽然出現在他面前。

他的雙眼忽然睜大，手中滾燙的茶忽然翻到在側。

「二少爺連茶也端不住嗎？」陸子熹開口道。

丁晏捕捉到他眼中細微的笑意。

在這一天的清晨，丁晏以為，這像是經歷了很久的清晨。

「我以為你不會來。」丁晏道。

陸子熹不置可否。

「你說請我喝酒。可我現下想喝茶。」陸子熹又道。

丁晏忙頷首，「現下喝酒是太早了。」

周圍的食客時不時望一眼他們，又端起酒杯竊竊私語，上茶的小斯雖然捂住了嘴，但眉眼間專註的笑意和茶一樣，泄了出來。

丁晏的不滿漸漸流露出來。

他依舊斯文親和，他把玩著腰間的玉佩，看著對面喝茶的陸子熹。

「他們這兒的燒鵝好吃嗎？」陸子熹忽然問。

丁晏揚起眉，又點點頭。

他想喚來小斯，卻沒開口。

「二少爺只是今日想請我喝酒嗎？」陸子熹問。

丁晏歪頭看他，道：「我當然，是每日都想請你喝酒。」

「那麼人言何懼？」陸子熹道。

「若是你不介意。」丁晏道。

「我不介意。」陸子熹道。

丁晏笑起來。

他們頭頂慘淡的日光，很快沒了蹤影。剩下層層烏雲。

陸子熹卻覺得陽光和煦，和煦得有些刺眼了。

丁晏伸手握住陸子熹放在桌上的手，有些冰涼，並不徹骨。

「燒鵝確實很好。」丁晏道。

人生的大部分轉折，其實並不像想像中那麼戲劇化。改變總是來得很平常，它在積累時，並不那麼明顯。因而遲鈍者大多覺得突然。

就像牽手、親吻、擁抱的時機一樣。

我們最後遵循了本能，放棄理性。

我們將這樣的本能叫做：愛、恨、嫉妒、迷戀。

丁晏在遵循本能時，沒有想過陸子熹是否像他一樣想要牽手。

但是陸子熹沒有放開他的手。

他只是安靜地等待小斯上菜，偶爾和丁晏說幾句話。

等他們走出寧幽樓時，淅瀝無聲的小雨仍未停。

「啊，我又忘了帶傘。」丁晏道。

「就這樣走回去吧。」陸子熹說。

丁晏望著兩人交握的手，「也行。」

這裡距陸府還有些距離。

這後半句，丁晏沒講。

他們徜徉在昏黃的街道上。

鞋上的污泥層層。長衫的下擺濺起星星點點的污水。

「這條街走完後，左拐嗎？」丁晏問。

「大約是。」陸子熹稍稍踮起腳，望著前頭水汽氤氳的街道。

「若是這條街更長些，就好了。」丁晏聳肩。

陸子熹並不接話，撇開臉，笑出聲。

丁晏跟著他笑起來。

丁晏不小心踩了腳邊的水坑，陸子熹想躲，卻因為交握的雙手而未能走遠。

陸子熹想要掙脫，卻被丁晏握地更緊。

在這一年早春，

陪伴他們開始的，是寧幽樓的喧嘩，水汽蒸騰的空蕩長街，頭頂飄忽如絲的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