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少辰躺在凌亂的床上，身體各處有些深深淺淺的痕跡。空氣中還有些燥熱，令人對剛剛發生的事情浮想聯翩。他只是躺在那裡，不想動彈。不是因為疼痛，也不是因為疲憊。只是因為氣惱，因為無力。

滎暉是個瘋子，少辰不懂瘋子的心，也不願意去懂。但那聲嘆息中，瘋子的眼神彷彿被渲染上一種叫「悲傷」的情緒，這可讓少辰不禁動容。滎暉和記憶中那個叫十一的男子再次重合，那麼相似，又那麼不同。

少辰搖了搖頭，不再多想，坐直身子。

六月的夜還有些涼意，很舒服，緩和了少辰身上的黏膩感，耳朵的傷口緩緩癒合。聖珠在他的丹田處，那原本是一個人的真心。

少辰化身變作狐狸，趁著夜色離開南府，往城中心去。他渾身酸痛，卻還是想要解開心底的疑惑。

他不信，義澤會丟下他獨自離開。

少辰很快就來到了龍神廟門口，發現這個破敗的地方與先前大有不同。先前還隱隱有著神力庇佑，現在竟跟凡俗之地一般塵土遍布。他跳進去，來到大堂。那尊龍神像已然黯淡無光，失去神彩。

他一直都沒有明白義澤成為凡人的理由，也不清楚他重返真身的經過。但義澤真的離開，什麼也沒有留下，就連這破敗的龍神廟中微薄的香火也消散不剩。他果然是再次被拋棄了嗎？就如滎暉說的那般，白龍義澤化成了一道金光，往東方去再無蹤跡。

他不會再回來。他是東海白龍，依水而生，因為百年的糾葛被困在西關城，現在終於回到故鄉，有什麼理由再來這個是非之地？

少辰苦笑一聲，轉身離開，沒有發現那尊龍神像的眼裡含著淚水。

白龍有白龍的去處，少辰有少辰的宿命。

他與滎暉定下冥姻，是生死糾葛，靈魂相渡。兩人雖無真情，卻仍有互相利用的地方。

他見滎暉胸口顯現的黑色符文便知此人是來遺禍人間，冥府文字深刻在凡人肉骨是顛覆天倫踐踏地理。他活了千年，不說無所不知，也算博聞廣識。

當時的南楚還只是一個小國時，他曾無意路過，那裡爆發了一場瘟疫。靠近都城的一條河流變成黑色，附近食用過河水的居民全身發黑一夜暴斃。第二天那些死去的居民卻變成殭屍，攻擊活人吃人血肉。整個南楚都陷入無盡恐慌。這時出現一位得道高僧，騎著一隻黑獅，來到河流源頭，在一個巨大的石頭下面拿出一枚黑色令牌。河流瞬間就恢復原來的清澈，高僧拿著令牌點在殭屍額上，他們立即化為塵土消散風中。從此，一場足以塗炭萬千生靈的危機解除。而那個高僧騎著獅子，揣著令牌消失在河流源頭。

那個令牌就是「萬鬼食獅令」，冥府至寶。

那個傳說並沒有被記載。當時的南楚還沒有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民風淳樸，一切都只是耳口相傳。少辰也只有稀薄的印象，那條黑色的河流和大群發瘋的屍體，以及災難的元兇「萬鬼食獅令」。

少辰回到房間後躺在床上，竟然有些難以入睡。但身體的倦意是那麼的清晰，他便昏昏沉沉半夢半醒。

在夢中，他彷彿看到義澤。

就在他的故鄉，冰湖之畔。那時也是六月，湖水早就融冰，清冽如鏡。少辰伸出小腦袋想要喝水，但背後有人推了他一下，他落入湖水之中。

冰湖的水很冷很冷，但很溫柔。

他覺得自己就要死掉，不能動彈，不能呼吸。他睜著眼，看著從水面投下來的光影。突然，冰湖的深處有什麼在閃閃發光，照亮他白色的毛髮。

很舒服，雖然他就要死掉了，但很舒服。他好像和水融為一體，水成為他的一部分。不，水成為他的全部，水成為他的生命本身。

從來沒有這樣舒服過。

一條白色的影子出現在他的身下，頂著他，想要把他頂出水面。

少辰驟然清醒，渾身冷汗。他坐直身子，看向窗外。現在還是夜裡，府中已經有人聲，估計快要天亮。他敏銳的鼻子嗅到一絲芬芳，他看過去，發現窗邊滯留著一朵桐花，藍色的，隱藏在黑夜裡。

他的大腦突然一片空白，半響才回過神來。

在他的記憶中，那棵桐樹精已死，被大火燒得幹幹凈凈。他以為他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這樣漂亮的顏色。

少辰走到窗邊，拾起那朵小花。那朵小花藍得就像大海。大海。少辰是見過大海的，是在什麼時候呢？久的都記不清。浪花、海風、珊瑚、落日，都記不清。只知道曾經在那裡，曾經以為在自己最應該在的地方。

一個小廝躡手躡腳推開門，手裡拿著盆子和毛巾。

他看到少辰光著站在窗前，有些不知所措。

「放下就好。」少辰將藍花隨手放在桌上，扯過架上的衣物披著。

小廝放下後，低頭恭敬地站在一旁，有些閃躲地看著少辰。

「你退下吧。」少辰擺手。

那小廝卻猶豫著沒有動。

少辰覺得有些奇怪，抬眼看著這個小廝。天色微亮，以少辰的眼力竟沒法將這人看清楚，他不禁有些詫異。他是該想這滎暉大將軍跟下的人卧虎藏龍，還是思慮這是個不速之客？

「你是誰？」少辰厲聲問道。

那人身體微顫，走到桌前，拾起那朵藍花。用手尖點過燭芯，火焰立馬就燃了起來。他手裡的藍花也燃了起來，化成灰燼。

少辰看清了來人的面孔，那張他以為今生難見的面孔。竟然又以這樣的情形相見。

「為什麼？」少辰慘白著一張臉。

「我是來帶你走的。」他上前拉過少辰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