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方明朗覺得很高興。

媽媽來南方看他們幾人以及處理方清承落戶之類事情的時候，他還特意強調承承會陪著他背書寫字，末了還要傻兮兮地笑兩聲，說真好。

方清承悟性相當高，此時已經背完一長篇文章，彷彿乖巧地坐在椅子上，眉目溫順。

林綉是極溫婉的女人，聽了方清承的遭遇後更是心疼不已，摸摸他的腦袋小聲喃喃了好幾聲承承。

方明朗在一旁聽著，道：「承承要和小寶一樣叫媽媽呀。」

方清承一愣，看不出是抵觸還是驚訝地抿了下唇。

林綉忙道：「不要緊不要緊，以後想叫媽媽的時候再叫好不好呀。」

方清承點點頭，道：「對不起。」

這一聲道歉叫林綉心都疼了，一個勁兒地說著不要緊的承承。

方清承：「……」

林綉在這兒呆了一個多星期就回北京了。後來也時不時地來看爸爸和兩個小不點，偶爾帶上忙著審時度勢的方驁；她的丈夫是典型的北方男人，身材高大挺拔，又天生長了張不苟言笑的臉龐，其實那是唬人的，他性格還算溫和，每次都記得給小傢伙們帶一點小禮物，還會領著他們玩極其幼稚的遊戲。

第一次同方驁兩人來時，該是清明了。過世了的方老太太出生在南方，那年在北京大學念書，十幾歲的小姑娘，偶爾會說著嬌俏的吳儂軟語，硬生生將老爺子一顆驕傲得不得了的心也給捂化了。

她前兩年病逝，照遺囑將骨灰送回了這個南方小鎮；老爺子一輩子就守著這個女子了，她一走，他也連著失了精神頭，病了一場後便執意要搬來這裡。

小寶原來和阿公同吃同住，感情深，又非得要跟著。

年輕人也拗不過，想想跟著老爺子也是很好的，也就答應了。

方驁攜著林綉來的時候，兩個小孩就站在門口等他們，小寶牽著承承的手，站得筆直。一個眉目沉著，另一個倒是眉開眼笑；形成極鮮明的對比，又似乎無比和諧。

方驁過去一手抱起一個，道：「是你們倆都重了，還是光是小寶長一身肉啊？」

方明朗著急地辯解：「不是不是，承承在長個子呢！」

方清承不緊不慢地嗯了一聲。

林綉在邊上笑他：「哥哥長個子，你光長肉了。」

方明朗：「……討厭。」

方清承望著小孩因為垂下腦袋而露出的頭頂的發旋，淡淡笑了一下。

次日幾個大人帶著倆小孩去給曾祖母掃墓，方清承第一次見著那個向來聲姿高暢眉目舒朗的老人，眼瞼微垂，全是失落。

他戳了下方明朗的後腰，小傢伙立即反應過來，跑去阿公身邊，小肉手圈過阿公的食指，不聲不響地握著。

老爺子低頭看看他，輕輕一笑。

方驁夫婦在這兒小住幾天，便回了北京。

老爺子依舊按時叫他們倆背書寫字，好像有什麼改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變化。他在院里喝茶，聽方明朗站在旁邊背一篇小序。

「……，更風流多處，一點梅心，相映遠。約略顰輕笑淺。一年春好處，不在濃芳，小艷疏香最嬌軟。到清明時候，百紫千紅花正亂。已失春風一半……」

方清承筆下最後一撇利落縱逸，抬頭看去時，方明朗正露出細細的白牙齒，言笑晏晏。

清明之後，天清氣朗，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凈；方清承倏忽覺得心情也舒朗起來，嘴角微微一抿，露出一點模糊的笑意。

秋天開始的時候方家就給方清承安排好了上學去。

沒上過學前班的小孩，起初差點就跟不上老師的節奏。方老爺子的教育向來是不徐不疾循序漸進的，儘管對這種略顯拔苗助長的教育方式頗有微詞，但想想方清承孤僻慣了，還是得和同齡人多接觸。

他則每天下午被方明朗拉著去國小門口接方清承。

張媽的這項工作省下了，反倒有更多時間在廚房對付——他們家的伙食水準倒是一直呈進步走向——勉強可以算是方明朗的功勞。

日子這麼平穩地過了一整年，方清承要念二年級了。最初他進學校還落在別人後頭，現在已經把小朋友們甩下一大截了。

只是，仍然孤僻。

老師不止一次地暗示這個小孩不太合群，方老爺子對著方清承連為什麼都懶得問了。反正答案永遠都是千篇一律的「太蠢了，不想和他們一起玩。」

方老爺子有些頭痛，道：「小寶也是愚笨得很，你怎麼不嫌他走太近？」

方清承撇撇嘴道：「小寶不一樣的。」

方老爺子道：「哪兒不同了？」

方清承道：「小寶是身邊的人，他們是不相幹的人。」

方老爺子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思忖片刻，道：「即便是不相幹的人，你也要試著去了解，與人和善，是我教給你們的第一件事情；我知道你聰明，但一定不可以對人厭煩。往後你就知道了，很多事不是你不喜歡就能不去做的。再說了，你怎麼可能真就一輩子跟著小寶走呢。」

方清承默默撇了下嘴角，並不說話。

方老爺子氣笑了：「怎麼著，還真想一輩子守著小寶了不成？」他是想不到自己本是無心之說，到頭來一語成讖。

彼時方明朗正坐在外頭門檻上，捏著從方清承手裡討來的零花錢，向拖著腳踏車路過的大叔買一串冰糖葫蘆。

方清承看著他邊往回走邊擦嘴角，一副以為自己掩藏得很好的得意模樣，卻渾然不知鼻尖上還沾著糖漬。

他不由笑將起來，稍微挪了挪身子擋住老爺子的視線，輕聲道：「也沒有什麼不成的。」

方老爺子眉一挑，道：「緣何？」

方清承道：「小寶生的好看，又香又軟，還有，小寶對我最好了。」

方老爺子失笑，想著再聰慧再有悟性也到底還是個小孩而已，道：「罷了罷了，去把小寶叫回來，該背書了。」

方清承應了，轉身往外走；才到門口，就聽得老人就在後面又開口說了：「這次我就當不知道了，下次再給他錢買這些個玩意兒，一併扣了你零花錢。」他嘴角一抽，只得應下。

當然，方明朗對此是一無所知。

他從方清承來了之後，背書寫字也變得安分起來。他發現了，承承認字也好，背書也好，始終比他快了許多；雖然張媽說因為承承比他大，但他就是不想落在後頭。

方老爺子起先還大感寬慰，想著到底還是方家的孩子啊。誰料後來一問，這小傢伙居然是這麼回答的——承承不喜歡笨蛋呀，小寶想變得聰明些——呵，條理還挺清楚。

竟還說得老爺子都無言以對。

晚上睡覺是兩兄弟一個房間一張床的，本來是方清承剛來那幾天這些尚未置辦好，方老爺子道先委屈他跟小寶那個睡覺不老實的窩兩天；而今大半年過去了，方清承的房間早就收拾妥當，兩個小的還就願意擠在一塊兒了。

沒法子，只好給他們倆換張大床。

於是方清承洗漱完畢穿著妥帖的格子睡衣進門的時候，方明朗那小傢伙正在床上滾來滾去，然後霍然起身，道：「承承承承，要講故事了！」

方清承兀自走到床邊，掀起被子，進被窩，躺下，翻身，閉眼。

方明朗：「……」

他扁了扁嘴巴，跟著鑽進去，幾乎整個人趴到方清承身上，扳過他的頭對著他左臉頰右臉頰地親親，軟著聲音道：「哎呀承承好哥哥，講故事給小寶聽吧。求求你啦。」

方明朗這個小孩兒，再怎麼不如他願，他也不會大哭大鬧；也因為他清楚此刻方清承再怎麼冷著一張臉，心裡還是向著他的，所以他才會這樣軟聲軟語地撒嬌。

因此老爺子說他蠢笨的時候總是帶了點「最喜小兒無賴」的歡喜的。

方清承撇過臉去，道：「本來我是不願意的，你求我我才講給你聽的啊。」

方明朗：「嗯嗯！」

方清承：「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小兔子……」

方明朗：「嗯！」

方清承：「小兔子對小寶說，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

方明朗：「喔？」

方清承：「後來，小兔子死了，故事就結束了。」

方明朗：「？！」

方清承嘴角輕揚：「睡覺。」

方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