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承要念三年級的時候，方明朗據理力爭一定要跟著去上學。他的理由是「我認的字和承承一樣多，我的算數也很厲害了，我和承承一樣聰明」，雖然方清承冷靜地在一旁反駁「並不是」，雖然方老爺子哂笑一聲不搭理他，但最後，他還是如願了。

因為學校不是很遠，所以開學之後兩個小孩便獨自上學了。

方明朗背著小書包，牽著方清承的手，笑眯眯問道：「承承，以後我陪你上學了，是不是很開心啊？」

方清承：「並沒有。」

「……」方明朗道，「可是我還是很開心。」

方清承側過頭笑了一下，不語，只悄悄將那隻肉肉的小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方明朗乖巧又開朗，是那種很受老師喜歡的學生；加之生得漂亮，每天都打扮得幹凈又洋氣，同學也很喜歡和他一起玩，他很快就有了很多朋友。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很有節操地拒絕小夥伴放學後去學校後巷買烤串吃啦去學校對面小公園裡玩耍之類的邀請，乖乖到樓上三年級的走廊里等著遲些放學的方清承。

每天方清承側過臉，就能看見方明朗坐在外頭的台階上，後面是個露台，再過去就是天橋，連著另一棟教學樓。小傢伙膝蓋上放一本書，手裡握著一支筆，偶爾在邊上作一句批註，認真又可愛的模樣。

方清承的笑容一閃即逝，眼前過於簡單又無趣的課本也彷彿變得生動起來。

同桌無意識地掃過來一眼，又無意識地將頭轉回去，突然頓了頓，道：「方清承，你剛剛是在笑吧！」

「谷——知——」講台上的老師拉下臉，「放學後留下來和值日的同學一起打掃衛生。」

被點到名的谷知同學垮下嘴角，低聲抱怨：「方清承都怪你。」

方清承瞥了眼他的同桌，神色淡然：「怪我？」

谷知：「……，怪我。」

放學鈴聲終於想起，校園裡開始放始終不變的《回家》。方清承是第一個走出教室的，他在這首薩克斯曲中，低下頭看著小孩兒頭頂的發旋，道：「小寶，回家了。」

方明朗每次抬頭都只能看見哥哥逆光而站，發現折射出幾點光亮，表情隱在陰影中。他快速地把書塞進書包里，背起來，然後去牽對方的手；另一隻手摸摸肚皮，道：「好餓呀，承承。」

方清承從書包側袋摸出一小包零食遞給他，粗聲粗氣道：「快吃，別告訴阿公。還有晚飯絕對不能剩下知道沒。」

方明朗暫時放開他的手，撕開包裝之後又不忘牽回來，美名其曰「阿公說了兄弟兩人要手牽手的，小寶最聽阿公的話了」。

方清承心道：「那阿公倒是不許你吃街邊的零食你怎麼不聽啊我就笑笑不說話。」當然，他連笑笑都還是吝嗇的。不過他家這個小寶肉乎乎的小手又暖又軟，就這麼握著，他嘴上不說，心裡還是高興的。

他牽著小寶走得慢，才進了巷子，谷知已經從後面追上來了。

那腦子缺弦兒的同學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過來，期間還騰出一隻手拍了下方清承的屁股，在方清承還沒來得及還手的時候，在忙著逃竄的時候，撞到了路邊的電線桿，疼得他蹲在地上捂住腦袋哀嚎。

方明朗看得目瞪口呆。

他哥哥站定了，發出一聲不冷不熱的嘲笑，道：「我說，畢竟已經那麼笨了，再撞該傻了。」

谷知傻不愣登地抱著腦袋淚流滿面，在心裡把方清承這樣那樣虐了幾百遍，最後，敢怒不敢言。

方清承嘆口氣，拉著弟弟繞開此大型障礙物，邊走邊道：「小寶，你記住了，這個人啊腦子不好使，你看見他就走遠一點，不然你也會變笨的。」

徒留某撞傻了的人在後頭把方清承從頭到腳問候了一千遍。

因為吃了零食，小寶的晚飯果然吃得略顯困難。

方清承一邊唾棄自己的沒有原則，一邊趁老爺子不注意趕緊幫他吃兩口。

小寶則一邊悶頭扒飯，一邊偷偷扯著嘴角笑得眼睛都彎彎的。

飯後張媽來收拾了碗筷去，老爺子在院子里納涼。此時天色已經朦朦地暗下來，他瞥了眼不知道蹲在門口幹什麼的倆小的，只叮囑方清承一句「莫帶著弟弟到處跑」。

方清承應了，回頭來板著一張臉，準備要嚴肅認真地對小寶進行關於零食的批評工作。

方明朗坐在門口的小石墩兒上，抻直了兩條胖嘟嘟的小短腿，摸著圓滾滾的肚皮撅著嘴巴道：「承承，好難受呀。」

「叫哥哥。」方清承表情一頓，不甘願地蹲下去幫他揉肚子，道：「叫你嘴饞要吃零食。」

方明朗嘴巴撅得比天都高。

方清承嘆氣道：「小寶，我聽說如果每天吃得很飽很飽的話，會變笨的。」

小寶空著表情呆愣愣地眨眼睛，委屈道：「小寶才不要變笨蛋。」

方清承對此很滿意，繼續循循善誘：「那放學想吃零食的話應該怎麼辦？」

「我、我、我會忍住的……」話說到此他已經小聲地抽噎起來，一把圈住哥哥的脖子，整張臉埋進對方的肩窩裡，他簡直委屈得不得了，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

方清承哭笑不得，只得拍他的背小聲哄著。

五歲的方明朗——為了逐漸離他遠去的零食而趴在哥哥的肩膀上止不住地哀悼——多年之後他都忘了這件小小的糗事，方清承仍然記得無比清晰。

方明朗因為不想變笨，不得不捨棄零食，並且表現得很是有意志力。對此，他的哥哥是深感寬慰的，覺得自己還是教弟有方的。

除此之外，谷知仍舊每天在旁邊聒噪著，偶爾被老師留下來打掃衛生；小寶仍舊每天放學坐在外面露台的台階上，一邊看書一邊等著他。還有明後天是周末，方家夫婦會來看他們，他現在已學會叫人家爸爸媽媽了。

方清承覺得心情挺好的，雖然也仍舊沒什麼表情。

今天卻有些煩躁。

一年級的放學鈴聲響過已經好一段時間了，小寶卻沒有上樓來。他連課都有些聽不進去，頻頻朝窗外看去。

谷知還渾然不知他情緒地在旁邊點火：「誒，你弟弟怎麼沒來？」

方清承乜斜一眼，不語。

谷知道：「蛤蛤蛤蛤蛤蛤蛤蛤方清承你弟弟今天不要你啦！」

方清承：「……」

老師把課本拍在講台上，怒道：「谷知放學留下來！再有下次叫你爸爸媽媽來了啊！」

谷知：「……」

這當然是方家小寶所不知道的事情，他此刻正頂著一張眼角烏青眉尾破了皮的面孔在辦公室里挨訓。

方老爺子看了眼嚶嚶嚶哭不停的另一個小孩，又看著他，道：「低著頭作什麼，知道自己錯了？」

方明朗聞言立刻抬頭望向阿公，嘴巴緊抿，貓眼兒亮得出奇。一副倔強的樣子。

「還不知錯，」老爺子氣笑了，「為什麼打架？」

方明朗扯了扯已經亂糟糟髒兮兮的衣服，嘴巴抿成一條線。

此時那小孩的家裡人也趕過來了，一看自家孩子嘴角扯了道小口子，手上也流了點血，衣服也撕破了，登時臉色難看起來，嚷嚷著這怎麼行，小小年紀就學會打人了，長大還怎麼得了。

是打人不是打架。

敢情是玩了個文字遊戲，把錯誤都推到了方明朗身上去了。

老爺子冷哼一聲，想當年他還在北京某名校當校長的時候這些鄉紳都還不知道在哪裡諂媚阿諛和稀泥呢，如今看他們不過一童一叟，倒是顯得盛氣凌人了。

他笑意也是冷的，道：「小男孩之間難免有些摩擦，各自回家懲罰面壁也就罷了。」

那家人道：「那怎麼行，你們家小孩都把我們家寶貝打成這樣子了怎麼著也得要個表示啊！」

老爺子連那點笑意都收了，他掃一眼對方，倏忽略彎腰問小寶：「你那同學，叫什麼？」

小寶道：「何世葭。」

這名字……，老爺子很快想起來他什麼時候聽過，不由面色冷然，道：「那成，我家能主事的人很快就到這兒了，要賠錢怎麼的請自行商量，小寶是不會道歉的。」

其實老爺子真的是極其護短的人。

他小時候也不是個安分守己的聽話孩子，同鄰居顧家的那小孩三天兩頭就能打起來，直到後來遇見他的妻子。更何況他養出來的孩子他自己清楚，小寶偶爾也會仗著哥哥的寵溺小小地胡來一把，比如從哥哥那裡拿錢買零食、央求哥哥背書慢些好讓自己趕上之類的，那是孩子的天性；但他從不會做出打架這樣的事情，更不用提主動欺負人，他早早已教他們如何識對錯辨是非，那是成長的必由之路。

那家人氣得只會說一個「你」了。

方家夫婦本就這時候要來看倆小孩的，一聽小寶打架了，又不知老爺子的怒氣值有多高，只好心驚肉跳又風塵僕僕地趕來。

方驁這張臉何家的人是見過的，於是他簡直如入無人之境，半分鐘順利解決，還讓對方的小孩不甘不願又不敢抗拒地同小寶握手言和。

小寶卻撇過了臉，怎麼都不肯多說一句。

方驁大手一揮，道：「罷了，不要勉強小寶嘛。」

所以說，護短是方家最優良的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