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覺時照例講了個故事，小寶才滿足地閉上眼。

方清承在他邊上躺下了，狀若隨意地問了句今兒放學時見到的昝霖。

「嗯？」方明朗歪了歪頭，「我和阿霖怎麼認識的啊……，有天我們體育課上跑步，我累也累死了嘛，去圖書館那邊休息，接著就看到了阿霖，然後就認識了呀。」

唔，檢討得非常到位。

方清承：「……」

他們學校分國小部和國中部，校園非常大，圖書樓建立在西南邊的半道人工河邊上，綠蔭環繞，小橋流水，距離上課的教學樓較遠，少有人去，反而顯得越加靜謐而詩意。

他們那個不怎麼正經的校長大手一揮在圖書館前造了個假山水池，裡頭養了好幾尾錦鯉。某天校長大人心血來潮，扔進去一條大黑鯽魚；它在這一大片鮮艷的紅金色中突兀地穿梭來去，竟也至今和諧。

方明朗最初便是在這池子邊看見的昝霖。

昝霖正坐在假山高處一塊凹陷的地方手裡捏了本《醒世姻緣傳》；高出假山頂端的雲松葉子搭在他的肩膀上。

方明朗坐在池邊的石頭上，兩手托腮，仰起了頭。

昝霖在看書，方明朗在看昝霖。

這中莫名而毫無違和感的寧靜被下課鈴聲打破。小寶倏地站起來，又赫然想起今天禮拜三，下一節是課外活動，然後可以直接放學了，於是又安然坐回去了。

昝霖這才注意到這麼個小不點，他在上面看著他一驚一乍，不由彎了彎眼睛。

小寶抬起頭，沖他傻兮兮地笑。

昝霖慢悠悠爬下來，坐在了小寶邊上。

不知何時養成的習慣，他總無意識地就觀察起人來；他注意到小寶脖子上掛著的平安扣，嗯，這東西他看到過的，卻是在另一個人的脖子上。

小寶道：「這本書我知道，我哥哥以前看的時候就沒有念給我聽，他說是很難過的故事，所以不講。」

的確不是好的故事啊，前世今生，都是冤孽。昝霖心道。

他將這顯得陳舊脆弱的書放在膝蓋上，盯著池裡的鯉魚好一會兒，才問道：「嗯，你哥哥是……？」

「喔我哥哥是方清承呀。」方明朗道，理所當然得好似全世界都該聽過他家大哥的大名一般。

但昝霖還真的知道這個人。

他面無表情，內心啊了一聲，果然是萬年第一傾城先生啊。

小寶又道：「不過我喜歡聊齋先生的。」

昝霖眼睛一亮，道：「是麼……？」嗯，我也喜歡呢。

「嗯。還有馮夢龍的，圖書館裡有。」

「對我知道，我已經認識這裡的伯伯了，可以隨便借書看。」

「真噠你好厲害哦！」

……

兩人這才認識了。

這些，都是方清承不知道的事情。

小寶眨眨眼睛，道：「怎麼啦？」

「沒，」類似於「感覺自己的弟弟要被搶走了不開心」這樣的話方清承當然是說不出口的，只好緘默，粗聲粗氣地叫小寶睡覺。

小寶：「可是哥哥，你同我講了好多的話，我現在都不困了。」

方清承：「所以？」

小寶：「所以你再講個故事好不好呀？」

方清承：「……」

嘛，所謂自己挖的坑跪著也要跳下去，不過如此。

周末結束，竭力賴床的小朋友們最後在老媽的抽打之下不甘不願地爬起來，洗漱收拾，準備上學。

比如說谷知。

當然方家兄弟倆是沒這個膽的。方清承向來克制，早早起來跟著老爺子晨誦，再把弟弟從被窩裡挖出來，用過早飯後一起去學校。

方明朗腦袋一點一點的，還在迷糊中，深陷夢境般由哥哥領出家門；老爺子往他後腦勺招呼了一下，總算勉強趕走些許瞌睡蟲。

方清承看著好笑，攬了攬小寶的肩膀，小聲道：「想不想吃棉花糖？」

小寶立刻睜圓了眼睛，狂點頭。

「乖乖上課，放學了給你買。」

「嗯嗯嗯！」

有了棉花糖的誘惑，小寶那點困意迅速消失，走路都帶著蹦的。

快到校門口時不巧碰見了認識的同學，更不巧的是那個同學正好姓昝名霖。

背著書包的昝霖是一貫低頭走路的姿勢，眼瞼半垂，小半張臉隱在發線低垂的陰影中。他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還恍惚了一下，茫然地抬頭，便看見方明朗背著個晃晃蕩盪的書包跑過來。

「啊……」昝霖的表情空白了幾秒，「你，快要遲到了吧？」

而後眼睛一抬，對上了方清承冷冰冰的目光。

昝霖：「……」

按照慣例，六年級的早自習開始時間普遍要早個十分鐘，昝霖向來是踏著鈴聲進教室的那種學生，據說方清承更是不把時間當回事的人；想必大多時候是為了遷就方明朗。

真是，好哥哥一枚喔。昝霖心裡暗暗地給某人打了個標籤。

而那個「好哥哥」此時正低頭瞥了眼被弟弟放開了的，自己的手，擺著缺了表情的臉，心道：氣死我了。

「對呀，」小寶轉頭招手道，「哥哥快點，要遲到了！」

方清承過去拉了小寶走：「那還不快走。」

小寶跟著去，還不忘回頭道：「阿霖等會兒午休的時候我來找你喔！」

方清承挑了下眉毛，不動聲色道：「找他作什麼？」

「上禮拜阿霖不是說在圖書館找到一本書嘛，所以等會兒找他借。」此為渾然未覺的小寶，「哥哥我跟你講喔，阿霖可厲害了……」

於是他哥哥被迫知道了昝霖如何同語文老師辯論《醒世姻緣傳》一書究竟是蒲松齡所著還是西周生寫的，雖然最後沒辯出輸贏但好歹從老師那裡得了個小蛋糕的故事。

方清承對於這些，完，全，沒，有，興，趣，好，嗎——他作為一個合格的寵弟狂魔——只是擔心他弟弟會被，人，搶，走，了，好，嗎。

自然他這種抓心撓肺的糾結方明朗是一無所知的。

最先察覺到的還是方老爺子。

那會兒子方清承正站在書桌前寫一首蘇東坡的詞，看著是極認真的模樣。

老爺子則在一旁的矮幾邊沏一杯君山銀針。

黃茶中的上上等，在透明玻璃杯靜靜卧著，用瓦壺煮沸了水，一邊沖水一邊迅速將壺嘴提升至六七十公分，之後再蓋上杯蓋；靜置三分鐘，茶芽立於杯底，這杯茶便可以了。

老爺子瞥了眼他的曾孫，道：「別練了，過來陪老頭子我喝杯茶。」

方清承便停筆，走過來坐到阿公對面。

老爺子道：「你這兩天似乎都有些焦躁？」

「大概是。」

「因為什麼？你若願意，可以告訴我；你若不願意，我便不多問。」

方清承想了想，道：「阿公，我覺得，可能我太在意小寶了。」

「唔？」

「他有朋友是好事，這我知道；但想到他和他的朋友之間會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對他的朋友太上心了，我心裡覺得彆扭。

「一面覺得這樣的自己實在不像個好哥哥，一面又希望小寶只喜歡我。

「很糟糕。」

「嗯……」老爺子試著理解了老半天，道，「你看，我和你顧阿公從小一起長大，最初我得知他有喜歡的人的時候，也覺得不是滋味兒。那時我太年輕，只覺得兩個人如同雙生，突然要南轅北轍了似的。」

方清承下意識地敲了敲桌子，冷靜道：「我覺得，我和阿公不是同樣的心情。」

方老爺子：「……」

「但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沒關係，日後總會明白的。」方清承又道，「說起來顧阿公喜歡過的人，叫什麼名字啊？」

方老爺子愣了下，隨即彷彿陷入很深的回憶。

沉默在茶水之間氤氳了半晌。

「叫蘇硯。」

「誒，和阿婆同名？」

方老爺子的妻子，杭州人氏，姓蘇名晏。

「同音不同字，同你阿婆是堂兄妹。」老爺子喉嚨動了動，「是個很溫和的人啊。」

方清承點點頭。

倏忽大腦中狠狠當了一下，愕然道：「堂……兄妹？！」

哎喲他這破嘴。老爺子也一時無語，悻然端起茶杯，含糊道：「哎呀喝茶。」

方清承：「……」說說清楚好嘛阿公！

+++碎碎念+++

其實老爺子在感情方面是很遲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