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說: 一年春好處·清明 作者:扶风浪笑 字數:3257 更新時間:2019-09-22 02:09:39
於是一杯茶喝得索然無味。
方老爺子其實心裡還是有些惴惴的。
他也並不覺得兩個男人之間的情愛是怎樣罪不可恕,非要家中老人以死相逼迫使二人分開才行;或者又是怎樣卑微下賤,理所當然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連毫不相幹的人都能來啐口唾沫謾罵一聲。
但事實就是這樣的愛情在眾人——自認站在道德平衡線之上,卻將自己的道德準則強加於他人身上的人的眼中——是離經叛道的,是骯髒齷齪的。
不容於世。
他方時汵說到底不過一個教書匠,又能怎麼樣呢。
他最多隻能說,好與不好顧蘇二人自己知道,這他媽的關你們什麼事,覺得礙眼就給我滾。
愛情,本來就是冷暖自知的。
旁人能有什麼資格摻和。
但這些話,卻很難對十幾歲的小孩子說明白。
方老爺子呷了口茶,嘖了一聲:「涼了。」
方清承望著杯中茶色漸濃,喃喃道:「所以顧阿公一直沒有結婚……」
「嗯,」老爺子道,「他給你和小寶的那對平安扣原本是蘇硯的,一個被你們顧阿公搶去的,另一個是他……走的時候留下的。你們可別弄丟了知道嗎?」
方清承道:「知道,這是很重要的東西。我知道。」
老爺子嗯了一聲,端起杯子又放下,拎起瓦壺朝叫江媽:「還是再煮一壺水為好。」
方清承靜靜地坐了會兒,道:「阿公,他一定,很好很好吧。」
老爺子嘆了口氣:「的確是很好的人。」
當年橫得不得了的方時汵愣是在蘇晏跟前有事沒事晃來晃去小半年也沒能成功搭上一句話,被顧汵之嘲笑了一千遍的沒膽。
最後還是蘇晏實在看不下去了,攔住他問他想幹嘛。
他結竭力冷靜地說:「我有話和你說。」
她道:「你說。」
「嗯,我叫方時汵。」
話一出口笑倒了他身邊的顧汵之和蘇家兄妹倆。
蘇晏忍俊不禁,打趣道:「你在我面前晃悠了六個月就為了講這六個字啊?」
方時汵:「……」
蘇晏道:「好吧,我叫蘇晏,晏安的晏。」
顧汵之在一旁挑了下眉,問蘇硯:「你呢?」
其實是老實不客氣的語氣,又不愛笑,冷著一張臉哪像問人要名字的,根本是問人討債的才對。
但蘇硯淺淺笑了,帶著一種下意識的包容和溫柔,道:「蘇硯,硯台的硯。」
方時汵也因此對他的印象極好。北方漢子五大三粗有之,冷峻陰沉有之,高大寬厚亦有之;北方的男人們對於江南的書生們看法總是停留在過於柔媚之上,總覺得那小山小水的人,處處精緻,卻也不大氣。
而蘇硯。
方時汵始終覺得這樣的人就該穿著青衫長褂、走在白牆黛瓦青石街上,帶著江南煙雨的柔軟又不失文人的風骨,清秀而挺拔,溫煦而驕傲。
以至於,他聽顧汵之漫不經心道「我和硯台在一起了」的時候,還一臉淡定地回答:「嗯,好。」
彷彿顧汵之這個人,只有蘇硯能配得上站在他身邊。
事實上顧汵之這個人,也只看得上蘇硯。
方時汵還記得,他看到顧汵之脖子上的那東西,還驚訝問道:「我家晏晏不是說這是硯台要給他以後的妻子的嘛,居然給你了?」
顧汵之道:「是我搶的。」
方時汵:「……」
顧汵之哼了一聲,道:「你覺得,我肯讓他娶妻?」
方時汵張了張嘴,半天憋出一句:「你,你認真的?」
「呵,你何時見過我認真?」方時汵剛想回答並沒有,顧汵之卻道,「恐怕此生只此一次。」
方時汵張了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道:「認真到,命也可以不要。」
顧汵之是什麼人,顧將軍唯一的兒子,丁點兒大的時候就拿過劍摸過刀;提筆能寫詩,落槍中靶心的人啊,有什麼東西是他能輕易用上「搶」這個字的,又有誰能值得他說出「認真」二字。
——沒想到後來真的一語成讖。
顧汵之和蘇硯之間的事情,是被一個女同學「告發」的——好像這事情是極其大逆不道的,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譴責似的——這名女同學他們都認識,一起長大的,聽說暗戀顧汵之許多年了。
這在顧家和蘇家都鬧得很大,顧家的老太爺震怒之下進了醫院,在病床上躺了足三個月;老太爺德高望重,顧汵之便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被關了禁閉。
他想方設法從禁閉室逃出去,被顧將軍一隻紫砂茶壺丟過來砸著腦袋,登時血流不止。嚇得家中女眷一聲尖叫,撲過去要護住這根顧家的獨苗。
顧將軍怒發衝冠直接掏了槍,吼道:「你們都滾開!有本事你就找他去!你敢踏出一步我老子就一槍斃了你!」
然而顧汵之卻只是推開了所有人,任血液淌進眼睛裡,道:「您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會放開蘇硯的。」
槍響的時候,顧家夫人嚇得要昏過去,痛哭流涕,罵顧汵之不孝罵顧將軍狠心。
顧汵之在醫院裡躺了小半年。
門外日夜有人守著,就為了防他逃跑。
顧汵之被監視著,多餘的話也不能說,只能偷偷在方時汵掌心寫字。
他說:你若是見到硯台,藏好了他,別叫我家老頭看見。
蘇家二老則硬是派人把這個不肖子挾送回家,差點打斷他的腿;蘇晏著急忙慌趕回去,只見蘇硯被逼著要收拾妥當做新郎倌——與一個指腹為婚的素未謀面的姑娘成親——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把他拉回正道上似的。
於是就連蘇晏也不幸池魚了。
因為蘇晏幫著蘇硯逃開了那場婚禮。
這個身骨嬌小的女孩子,咬著牙一聲不吭地挨了一頓藤鞭,又在佛堂跪了整三天,滴水未進。她最後暈倒在蒲團上,被送進了醫院,這場責罰才算完。
此後便不知蘇硯去處。
也再無人會玩笑道「蘇硯與蘇晏,別來無恙乎」。
而只有方時汵知道,當年遍體鱗傷的蘇硯回來找過顧汵之。
那會兒顧家已經亂成一團,顧汵之的父親是領過兵打過仗的,一身匪氣;方時汵怕他看到了蘇硯會直接開槍打死這個人,便胡亂攔下蘇硯。
他太年輕。
他自以為太了解顧汵之。
他對蘇硯說,你走吧,顧家已經這個樣子了,阿之要不起一場眾叛親離的愛情。
蘇硯慘然一笑,道:「你說的對。他要不起。我又何嘗要得起。只是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活該罷了。」
他就站在他的面前,站在寒冷的北風裡,青衫落拓,眉目深重。
他把蘇硯留下的那枚平安扣交給顧汵之時只說,硯台大約不會再來了。
這是方時汵這輩子所做的唯一後悔的事情。
這是方時汵這輩子唯一瞞了他妻子不敢說的事情。
許多年後,他們經歷了戰爭,走過了文革,也闖過生死,都已垂垂老矣。
大年初一時侄孫溫了酒,顧汵之不勝酒力,蹙著眉靠在太師椅上休息;方時汵路過,一時興起便敲一敲他額頭,笑他不自量力。
顧汵之卻彷彿如遭雷殛,他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連手都在顫抖,帶著酒氣問了一句話。
他問:「是不是你,硯台?我就說,我就說你怎麼忍心看我孑然一身形影相弔……」
竟是連聲音都是哽咽的。
方時汵一怔,愣愣道:「阿之,你喝醉了吧。」
顧汵之睜眼看他,目中醺然,滿眼迷茫,道:「喔,怎麼是你啊。我還以為是……」
方時汵心中一顫。
他深深吸氣,將當年事和盤托出。
如釋重負。
顧汵之聽到後來便閉了眼,擺擺手打斷了他,轉而粲然一笑,道:「罷了罷了,老來多健忘,不必多說了。」
適時江媽拎著瓦壺進來,說水已經煮沸了。
老爺子擺了擺手,道:「就講到這裡吧,你去看看小寶午睡醒了沒。等會兒又該找你了。」
方清承點點頭,站起來又問道:「顧阿公真的忘記了?」
老爺子道:「當然。」
方清承便出去了。
老爺子沏一杯新的君山銀針,道:「當然是不可能的。」
雖然阿公是這麼說,但方清承是肯定不相信顧阿公會忘了那個人的。可是人家都說了「老來多健忘」,他還能再說什麼。
嘖。
這會兒方明朗已經醒了有好一會兒了,等了好久只見哥哥人是進屋了,魂不知飄哪兒去了,他只好自撇撇嘴己委委屈屈地爬起來穿衣服。
「你在幹嘛呀?」
狀況外的方清承:「小寶……」
迷茫的小寶:「?」
方清承看著他許久,有些不確定地問道:「老來多健忘?」
小寶也有些不知所以地回道:「唯不忘相思?」
…………
「哥、哥?」
方明朗不知所措地僵立著,簡直被突然攬住自己且作出埋肩動作的哥哥給嚇著了。
「小寶,你別動,讓哥抱一下就好。」
他的哥哥,方清承,原來也是會有這樣的疲憊和示弱的姿態的。
方明朗頓時難以言喻地心疼起來。
他手指微微用力,箍緊了方清承的腰。
他還記得方清承剛來的時候,是這麼對他說的:「我不凶你,你別怕。」
他那時正放下筆準備偷懶,宣紙上的那首五言詩還沒有抄完。
——身與心俱病,容將力共衰。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碎碎念+++
我有一個舅公(已去世),聽我媽說他念大學時和一個女同學談戀愛,但家中長輩因曾給他定下過指腹為婚的人家(沒見過面),硬是把他帶回去結婚。舅公和舅婆之間最多相敬如賓,他也總是清冷的模樣。我覺得因為一句「不能失信於人」,生生毀了一個人的未來,是很殘忍的。
p.s 我在寫一個小天使受啊有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