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身體差了，吃不太得甜膩的東西，但因為是元宵節，他又在興頭上，倒是多吃了幾個湯圓。

林綉有些擔心，怕芝麻略膩糯米又不好消化，老爺子哎了聲，道：「不妨，人生得意須盡歡嘛。」

林綉搖搖頭笑得頗無奈。

人生在世，數十載。

一眼望去似乎很長，長到你想到五七年後再回首來看眼前的怨懟和苟且，便覺得也可以釋然了；但其實幾十年時光彈指瞬間，短到你還沒反應過來呢，卻已經逐漸長大，世故，然後老去。

方老爺子雖然反骨天生，但骨子裡還是個清高的文人；通常越是清高的人越是充滿稜角，越是天馬行空。

也越是不循規蹈矩。

不是不知，而是不肯。

也越是天真。

那赤子之心，那朝聖者的靈魂，至死也從未離開。

有些道理少年們是很難明白的，因為他們正值白齒青眉最鮮活的年紀，彷彿身體里每一滴流淌的血液都是滾燙的，叫囂著年輕和氣盛。

少年們未到過囹圄之地，不知道關山難越，看不清世間好與惡的界限；對他們來說，「人生」二字還太遙遠太漫長。

方老爺子對於小輩們都是從小時候起就當他的學生來教養的，迂迴的道理只是藏在或深或淺的故事裡，娓娓道來，徐徐誘之。

小輩們里的林綉與他們家方驁其實也算不上標準青梅竹馬，她從小跟在老爺子身邊學字兒的，與方驁相識得早。

但方驁十三歲就漂洋過海去了美利堅合眾國，林綉卻是一直跟在老爺子身邊，學得多了，也越發顯出在幾個小孩子里最具天賦；方家連生幾胎都是兒子孫子沒個女娃兒，這樣模樣秀麗性格溫軟的，也自然深得老爺子歡心。

林綉原本也是四九城裡有名的才女，當了老爺子那麼多年的學生，將他一身傲氣學了個十成十。

方驁二十幾歲回國，見著人小姑娘一眼特驚艷，自以為和善無比實際流氓氣息側漏地微微一笑，結果叫人家一鞋跟踩腳上了。

方驁當時就咧嘴笑了，說：「小姐你好大脾氣。」

認識之後才知道這「好大脾氣」是跟著他們家老爺子學的。

他也是被她這「好大脾氣」揪住了心。

這一個是跟在身前近二十年了的最得意的學生，一個是家中最年幼受寵的孫兒，這才子佳人的發展，方老爺子自然樂見其成。

於是後來便有了方明朗小朋友。

再後來方清承也到了他們家。

方清承稍多喝了點江媽自己釀的米酒，口腔中還留著甜軟的酒香，但腦袋卻越發清醒。

本來他們家小孩成年前基本上是滴酒不許沾的，難得良辰美景，也許他喝點米酒，連小寶都可以。

小寶已經有些微醺，站起來去盥洗室再回卧室這一路都是感覺玄妙得很。直接「啪嘰」摔在床上昏昏欲睡了，比平日里還安靜些，嗯，可見將來酒品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方清承還站在窗前看著陽台上的盆栽，輕聲道：「小寶，開花兒了。」

那株香雪蘭是昝霖九月下旬買的，那初為人母的老闆娘看他模樣可人，便母性大發多送了兩枝天堂鳥。昝霖那廝喜新厭舊，有了天堂鳥就不要香雪蘭了，甩手扔給了方小寶；小寶倒也頗有興緻地養著了。

沒想到這個時候開花了。

夜幕中鮮艷的橘紅色，像一場悄然而至的驚喜。

方明朗迅速爬起來跑去看，結果暈得他差點一腦門撞窗玻璃上。

好在有他哥伸手擋在他腦袋前方。

方明朗咧嘴笑得傻兮兮，抱著他哥的腰低頭看他辛苦（？）孕育（？）的嬌花兒。

方清承的嘴唇停留在方明朗還帶著淡淡洗髮水氣息的頭髮上——這個人的身上留著和他自己別無二致的沐浴露的味道，這個人穿什麼款式的衣服褲子乃至什麼大小的內褲他都知道，甚至於此時此刻這個人唇齒間米酒的甜香都讓他熟悉無比——這是他的弟弟啊。

「哥？」方明朗一臉空白地抬頭。

方清承的嘴唇從對方的頭頂一路擦過，猝不及防地觸碰到兩瓣柔軟嘴唇。

心中砰砰作跳。

方明朗兩眼朦朧，大刺刺地告訴你他很茫然，簡直天真脆弱得讓人想摧毀。

方清承骨子裡的暴戾之氣在血液里蠢蠢欲動了半晌，終於又被他強行壓制下去；但他終究敵不過胸腔中那頭小野獸——他扶住方明朗的脖頸，將這個無心之失的吻狠狠地加深——兩人口中別無二致的酒香來迴流竄，方清承的小野獸彷彿撕開夜幕，在月光下，在花香中，帶著短暫的自由奔跑和嘶吼。

無比迷茫的方明朗。

和。

無比清醒的方清承。

還有陽台上的香雪蘭在他們的影子里無辜地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