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承站在樓陰處，脊背挺直，神色間隱約的不耐煩。

對面的女人略尷尬地絞著手指，不知道面對這樣冷著面孔的少年還能再說些什麼。

方清承手插進褲袋裡，平靜道：「您如果沒有別的話要說，我就先回去了上課了。」

「清、清承……」那女人慌忙叫出聲，「等會兒下了課你與我吃頓飯吧。」她知道他們每個周六隻上半天課，湊著這個時間來，本想能與他稍微熱絡一些。

「不用了，我回家。」方清承卻只留給她一個背影罷了，「還有我希望到此為止了，您最好不要打擾我的家人。」

他進教室的時候還維持著皺眉的面部表情。

昝霖咦了一聲，問他怎麼回事。

他不勝其煩似的捏了捏鼻樑，嘴皮子微動，透著冷氣地吐出兩個字：「沒事。」

昝霖明顯不信，但看對方的模樣也不打算多問。

倒是他同桌，軟綿綿的聲音還透著關心，道：「方同學他怎麼……？」

昝霖匆忙打斷：「他這會兒肯定是有什麼事跟自己犟著呢，你別多問了。」

剛講完看同桌有些拘束無措又彷彿有些委屈的樣子，頓覺自己語氣大約過於生硬，難得地採取補救措施，放軟聲音道：「呃，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同桌近半年還能不知道人家名字的恐怕也就只有昝少爺一人了吧。

同桌：「……」

「許悠，『悠然自得』的『悠』。」同桌好脾氣道，「你會記住麼？」

「嗯，」昝霖道，「悠悠球，記住了。」

悠悠球同學，啊呸，許悠：「……」

後桌的方清承抬起頭望著昝霖幽幽道：「要不閉嘴別煩，要不把你丟出去。」

昝霖白他一眼，道：「那女人到底是誰啊，竟讓你還遷怒於我了。」

方清承勾著半邊嘴角，目光森森：「那是生下我的女人。」

昝霖愣怔一下，繼而徹底噤聲。

方清承半日都沉著一張臉渾身上下都透著「不許靠近我」的氣息，持續到放學回去；連下課跑過來找他的谷知都被他踹走了。

他進家門之前還收拾好了表情，誰知才推開門，守在門口的江媽便立刻迎上來，擺著如臨大敵的表情，急匆匆道：「那個女人殺家裡來了，就是那個誰，哎呀，你快去看看！」

方清承心裡便知道那個誰是誰了。

他往小廳去的時候心中多少還是有些忐忑的。方家的人骨子裡都純良得很，他和那女人的血緣關係是不可磨滅的事實，若是被道德束縛一下，說不定還是會覺得血濃於水該把他還給她。

還？

還個屁！

方清承終於磨蹭到了門口，他抿著唇，鎖著眉，手搭在門把手上，偏偏用不上半點力氣打開這扇門。

他在害怕。

然而門內林繡的聲音並不響亮卻無比清晰地傳出來——「陳女士，請注意你的措辭，那是『我』的兒子。」——林綉一直是婉約的閨秀模樣，差點叫人忘了，她也曾是大名鼎鼎方時汵的學生，也曾將他的驕傲學了個十成十。

陳殊芸被她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

方清承站在門口，呼出胸腔里鬱結的氣。

驀地肩膀一沉，他面無表情回頭。

方驁堅定有力的大手在他兒子的肩膀處捏了一下，淡然道：「你去書房陪陪阿公和小寶吧。」

他還在辦公室里聽秘書的報告，下午還有個會議，傍晚省廳來人還需要他去應酬。

但是他的妻子一個電話打過來，說：「方驁！麻溜兒地回來！」林綉平日里輕易不開口向他求助，所以這次她的一句「你在我身邊我比較有底氣」，他大約要記一輩子。

方清承訥訥開口：「爸……」

原來他真的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強大啊。

他轉過了頭看到身後這個一米八五大個的男人端著一張不怒自威的面龐，卻努力地把藏在眼角眉梢的溫暖都傳達給他的時候，他的心都彷彿塌陷下去了。

方驁輕輕笑了一笑，道：「這事兒就交給爸爸吧。」

方清承如鯁在喉，迅速地低下了頭，最後錯過臉頰，只是從喉嚨里悶出一聲：「嗯。」

方明朗被老爺子押在書房不給出來，急得團團轉，書也看不進眼裡，字也寫得心浮氣躁。

方老爺子也懶得管他，兀自畫一叢竹子。

於是方清承進書房時就看著他弟弟一副如坐針氈的苦逼樣子，而他阿公則置之不理。

他們二人大眼對小眼，小寶掙扎了半晌，癟著嘴問：「哥，你不會走的吧？」

方清承莞爾：「怎麼，想要我走了。」

「怎麼可能！」小寶立刻道，「你姓方。你叫方清承。你是方時汵的曾孫。你是方驁和林繡的大兒子。你是方明朗的哥哥。」

「嗯。」方清承點頭，心中微酸。

方明朗低頭一下一下地戳著書桌角，聲音裡帶著哭腔道：「所以啊，你要是跟著那個阿姨走了的話，我、我就……」

「就怎麼？」儘管不合時宜，方清承的心臟還是不可抑制地怦怦亂跳。

方明朗像是有點生氣又彷彿委屈極了，紅著眼眶道：「傷心得要死掉了啊。」

方清承伸手揉揉小寶的頭髮，笑道：「我不走啊，哭什麼。」——怎麼捨得你傷心啊小笨蛋。

方老爺子始終只不過在一旁默默看他們倆的兄弟情深，末了也只是不緊不慢道：「方小寶，你剛才直呼了多少人姓名啊？」

方明朗：「我錯了。」

「哼，認錯倒是快。」老爺子覺著這也忒沒趣，招招手道，「你們倆過來畫竹子吧。」

方家的大兒子和小兒子：「……」

那一日方清承並不知道方驁夫婦和陳殊芸具體講了些什麼，總之此後對方再也沒來過他們家，但他們對她偶爾也會去學校看看方清承的事也並沒有持反對態度，當然，陳殊芸沒再提起要把這孩子接走的事情。

方明朗倒是溫軟了十餘年的性格難得稜稜角角鮮明起來，他幾乎把陳殊芸女士當成了假想敵，覺得她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張嘴露出滿口獠牙將他的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叼了去。

他很是不滿，找阿公理論，被拉著畫起了竹子。

方明朗：「……」

老爺子不徐不疾道：「你哥的生命到底是人家給的，死活不給見未免太不近人情。養了那麼多年的兒子現在想要討了去……,你哥若是三言兩語就被策反，那我們也只能當養的是養不熟的狼崽了。」

方明朗急忙反駁：「我哥才不是那樣的人。」

老爺子這才意味深長地笑了，道：「這就對了嘛。他姓方，終究是方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