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承對陳殊芸女士的態度直到念高三了才軟化一些；但他卻也只是說：「您別指望我喊您一聲』媽』了，我叫不出口的。」

陳殊芸改嫁過去的那戶人家姓林，那林家的二少爺，原先有過一任妻子，沒兩年鬧掰了，離婚，留下垂髫之年的一兒一女。

她當年執意與他在一起，心甘情願做人家的後母，自己的孩子卻扔在那南方的巷子里不聞不問。十多年了，她膝下並無所出，那兩個孩子漸漸長大，雖也與她親近，到底有幾分隔閡。

近年來她時常午夜夢回——她與她的兒子見面不識，已成陌路人——醒來已經汗濕一片。

因此她迫切地想回來找尋他，如果能帶回去自然是最好的。她回來這個城市，街頭巷尾的老人家對她多少還有些印象，只是這印象極壞，老人家也不肯給她好臉色看。

她對方清承心懷愧疚；卻也是知道，李鍾去世之後，這些人也不過冷眼旁觀罷了。倒是有戶富裕人家為撈個好名聲收留他，實際上根本從沒有真心待他。這些人都看不到自己當初對一個小孩子有多麼冷漠，現在事過境遷，他們早忘了自己的或虛假或麻木的模樣，反過來指責她倒是正義凜然得很啊。

哈，也是可笑。

陳殊芸至此也算清楚他的秉性了，不再強求這些。——大概也是因為如此，方清承才沒有冷眼相待。

方清承受方家的教育，並不是那種心懷記恨的人，對陳女士，他更多的只是陌生而已：當年他還未滿月就被送回了李鍾那兒，再後來李鍾死了他便被方老爺子帶回了家；這十多年來她沒來見過他一面，他也沒有任何關於她的記憶。

因為在他的認知里，這是一個與他有著血緣關係的陌生人。

她畢竟曾經將他棄若敝屣。所以當初所有的決絕如今都倒回來衝撞到她自己的身上，且她還不能逃避，無法反駁。

而林綉卻是始終將他視如己出。所以無論他的性子多麼冷淡，無論他骨子裡有多少戾氣，歲月那麼長，總會因她的溫柔而潛移默化，談笑間自然一派方家人的氣度。

方明朗也長大了些，不再幼稚地把對陳殊芸女士的敵對情緒擺在臉上。因為老媽開口了：用不著你去理解包容她的行為，咱們畢竟不是聖母；只不過無論如何哥哥與她是血脈相連的，既然如此，他們就不可能全然沒有關係；既然又如此，不如坦然些，你哥說了，日後我和爸爸老了他是要和你一起給我們養老送終的，你還不相信你哥說的麼？

想想也是，也就安下心來。

這一安心，方明朗便如願考上了一中的一班，班上如花似玉的學霸們一抓一大把，他跟著她們插科打諢，知道了什麼是腐女，什麼是耽美。

面紅耳赤心跳如鼓之餘，不免地想到了那個人和兩年前的夢。

——原來真的是喜歡。

——原來這就是喜歡。

班代大人笑得齜牙咧嘴，最後說：「你們快夠，別把純潔好孩子給帶歪了。」

方明朗不語，心說自己腳下這條路早就不知歪到哪裡去了。

方清承不明所以，只是覺得他弟弟似有似無地作出了什麼改變；問昝霖吧，那人倒是高深莫測地笑著，含糊回答：「哎呀方小寶也是要長大的嘛。」

方清承不言語了。

「說起來，」昝霖唯恐天下不亂，「他以前喜歡過的人啊，現在還喜歡麼？」方明朗在這一點上嘴巴賊牢靠，威武不能屈的，愣是撬不出半點消息。

方清承瞥他一眼，咬字清晰：「閉嘴。」

昝霖：「喂對我這種囂張跋扈的人，你隔三差五的用祈使句說話，是不是想打架？」

方清承再瞥他一眼：昝霖這人武力值實在不值一提。

然而他話說得也很對，他骨子裡其實真的是非常囂張非常自由的性格；只是方清承常常見他彷彿是隨性而行，實際上卻無端覺得他又像被什麼所束縛，活得很克制。

谷知在旁邊看昝霖被方清承壓了一頭，幾乎樂不可支，但還是不忘上前回護。

方清承對這人重色輕友的德行瞭然於胸，催促著昝霖回去上課。

方清承和谷知又成了同班同學，倆好基友真的是從小到大沒什麼分開的時候；只有昝霖選的是文科，終於不用受物理化學的折磨，門門考試都拔尖，語文更是萬年第一。

周六半天課上完，同學都陸陸續續走了；理科班的尖子生們被老師留下來搞了個小測驗什麼的，方清承和谷知都要被拖堂了。昝霖便懶得動彈，一面等人，一面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坐著看書。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頭歪斜靠著窗玻璃；興起之處，微微眯起眼睛，徐徐笑將起來，帶著幾分懶散模樣。

谷知來找他的時候，他正入迷；谷知便也不打擾他，自個兒找地方坐下，等人的人反倒變成他了。

隔了一張桌子，他趴著不動，只是盯著昝霖端詳了許久。

…………

「記得當時年紀小，

我愛談天你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睏覺了，

夢裡花兒落多少。」

昝霖笑著笑著，輕聲哼起了歌。

不知道你能不能想像，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在初春的午後尚且懶頓暖軟的陽光之下，手裡拾著書將上世紀某個窈窕女子的心事盡數映入眼眸中；他半垂著眼瞼，嘴角的弧度矜持，卻也將他心中的欣喜盡數灑落。

眉眼溫軟的少年，迎著塵光，輕而緩慢地哼唱著老舊的歌曲。

「阿霖。」谷知下意識放輕了聲音，低低地叫他。似是怕驚擾了對方。

昝霖抬眼看他：「嗯？」——回話間還帶著微微上揚的愉悅的尾音。

谷知望著他許久，倏忽粲然一笑。

——「阿霖，要不要與我談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