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已有幾分隱約的暑氣襲來，好在屋外太陽還很是慵懶。

方老爺子在院子里休息，支在太師椅上，手裡持一本薄冊，眯著眼看了會兒便喊累，道是果然老了老了，這眼睛用不太利索了。

林綉取過來，道：「來，小寶來念，看看你朗誦學得如何，念得好有賞哦。噥，從這兒開始。」

方明朗站得筆直，小白楊似的，朗聲念道：「……魯夫人誤有所聞，私告芸曰：前日聞若婿挾兩妓飲於萬年橋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

老爺子聽著聽著便乏了，昏昏沉沉地睏覺；林綉不忍叫醒他，取過了薄毯替他蓋上，驀然聞得他含糊地低喃了一聲老太太的乳名。

林綉莞爾，屈腿往身旁小花壇的台階上坐下，眼眶卻慢慢紅了。

方老爺子不常提起蘇晏。對他來說，這樣的體己之人，都是只能斂在心裡妥帖安放妥善保存的。

蘇晏還在世時，老爺子倒是說過，我家的方太太呀，若要比那沈家的夫人，大約也是比得的。

方老太太當然是極文秀賢惠的女子。

只是老太太這輩子總歸有那麼個人是她心中鬱結。

她從孩提時代起就與表兄一同嬉鬧一同成長，也受其庇護，關係極是親密；乃至長大後，蘇硯那事被捅破了窗戶紙，使他被迫背井離鄉輾轉流離，這人從此成了她始終鬱郁不得釋懷的心結。

蘇硯的事林綉並不太清楚，她出生的時候方家二老已經年過半百，顧家的老先生又生性冷僻，並不與小輩們親近，總是獨來獨往形單影隻。

林綉曾經也聽到過三兩傳言，便好奇問過兩句，那時她還是方老爺子的學生，喊老太太一聲「師娘」；方老爺子眼中似有逡巡，先是掃視一番找老太太身影，看她正在院子里澆花，才匆匆擺手道：「你記住這事日後休要再問，給你師娘聽著，徒添傷心罷了。」

這許多年了，林綉沒再問起過，但也隱約聽說了來龍去脈，事情大概還是知曉了。

她雖然不詳盡知道，卻對方家二老和顧老先生的性情了解至此，想來那蘇硯定然是極鍾秀之人，才能叫他們仨惦記那麼多年。

後來二老回南方掃墓，許久未歸，倏忽一個電話打了回來，讓方驁送顧老先生前去，方驁那時剛陞官，忙得很，但還是抽出空來；畢竟小輩裡頭，基本上只有他還能與老人家說上幾句話，二十齣頭的方驁年輕氣盛，真真桀驁不馴，頗有幾分顧老爺子年少傲然獨立的影子。

方驁去了一趟，回來時心情很是不好，聽手下秘書說方處一路上都沉著臉半句話沒說過。

他一個五大三粗的北方糙漢子，進了家門，愣是把他妻子圈進懷裡，悶聲悶氣地徵求意見：「媳婦兒，我想哭會兒行麼？」

林綉抬手箍住他的腰，柔聲道：「哭吧，我不笑話你。」

……何必呢。林綉心裡想著，明明不是傷天害理的事情，為什麼會撕扯成這樣的結局？

她上頭只有四個哥哥，作為最被期盼的女娃娃而出生；出嫁前是家裡最寶貝的小女兒，跟在老爺子身邊又是最受讚許的學生，嫁給了方驁更是幾乎被他不動聲色地寵上了天。

她是真正一輩子養尊處優的官家小姐，被保護得太好。

眼中所見皆是世間綺麗，所以她無法想像愛情這樣美好的事，為何非得要慘淡收場；兩個人之間的事，為何非得要鬧得周遭都紅愁綠慘。

所以林綉好聲好氣地對她小兒子說：「有喜歡的人也不要緊啊，媽媽不是那麼刻板的人，只是擔心你年紀小好多事情不明白會做錯了而已，想給你參謀參謀嘛。」

方明朗要是喜歡身邊哪個女孩子都好，甚至就是喜歡了方清承身邊的哪個姐姐也罷了，他恐怕都沒那麼傷心欲絕欲仙欲死啊啊！

自從他向昝霖那不靠譜的討教完了，便長久地思考起來，唔，那日阿霖是怎麼說來著的——唉，就是想親他啊，從頭髮到指尖——他不知道阿霖到底想親誰，但他很糾結對方簡訊中的那個「他」。

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試探地問過：「要死啦你也會『他』『她』不分地打錯別字哦。」

那頭沉默許久，回了訊息：「方小寶你傻了麼，我像是這種笨蛋麼？」

方明朗差點丟了手機。

沒有人告訴過他男孩子也是可以喜歡男孩子的啊！

也沒有人告訴過他喜歡上男孩子究竟是怎樣一種奇妙的體驗啊！

更加沒有人告訴過他他們家冰清玉潔的昝阿霖有朝一日像個痴漢那樣地暗戀著一個男孩子啊！

啊！

從那時候起方明朗就無法淡定地面對他哥了。

——怎麼面對？你來告訴我啊……前一晚上還夢見把人家摁在窗玻璃上這樣那樣地強吻，後一晚又要同床，哦不共枕，換了你你能淡定得了麼？

然而他選擇把這點心思，死死悶在心裡。

他翻爛了那麼多書，覺得自己並不像是書里寫的同性戀者，因為他仔細想了好長時間，想男人都是泥做的，女人才是水做的，相比之下他還是比較喜歡女孩子們的；只不過一切一切的「其他人」，都比不上他的哥哥而已。

用最俗套的話來講，他不喜歡男人，只是恰好他喜歡的人是男人罷了。

方明朗想明白這件事的催化劑在於陳殊芸女士。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產生敵對的情緒，儘管不久後就被方老爺子的竹子攻勢給化解了，然而他終究還是明白了，他這種極其排斥對方的原因，不僅僅在於對方毫無徵兆地介入了他們家的生活，更在於對方的介入讓他心中不由升起可能會「失去方清承」的惶恐之感。

——若是順著這條路往下想……，三五年之後，說不定會有下一個陳殊芸女士，喔當然不是打著親情的旗號，而是另一種，嗯，愛情。繼而理所應當地佔據了方清承，對他撒嬌賣萌，向他求抱抱求親親，讓他把多餘的目光全部停在自己身上，與他同床共枕一被而眠……

好可怕。

方明朗只能求助昝霖了；後者噗嗤就笑出了聲，道：「哎喲我們的笨小寶喔，這不就是喜歡麼？」

噢，原來這就是喜歡。

昝霖又道：「你喜歡的是誰啊到底，我認識麼？」

方明朗木無表情：「你猜。」

昝霖：「……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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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完大家情感的變化，可以考慮考慮讓兩兄弟的革命友誼升華一下了。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