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小說: 一年春好處·清明 作者:扶风浪笑 字數:2530 更新時間:2019-09-22 02:09:41
方明朗給他哥哥打來電話的時候昝霖的眼淚還沒擦幹。他依稀可聽見那一頭小寶的聲音「阿霖怎麼樣了?」
方清承剛想說「在哭」,就被瞪了一眼,於是他改口道:「沒什麼事。」
「嗯,媽媽讓你早點回來。如果阿霖願意的話可以住咱們家,他想回家的話你記得送他。」
方清承淡淡地笑了一笑:「嗯,知道。」
昝霖腫著兩隻核桃眼睛,瓮聲瓮氣地說:「得了吧,我又不是女孩子,要你送回家了還?」
「你的狀態很糟糕。」方清承不以為然地看著他。
昝霖道:「那是剛才,剛才!現在已經沒事了,我已經自我治癒了,你們不用擔心我。」
方清承扣住對方的手腕,把他的手錶往下拉了一段, 手指摩挲他腕間已經不太明顯的傷痕。時間過去太久,只剩下幾道比皮膚更白的痕跡,無人知曉他曾經有多麼絕望。
「你幹嘛?」昝霖極不自然地抽回手。
方清承道:「你一直不肯說,我也就一直都沒有問。這樣的傷,只有谷知那種白痴才相信你是不小心劃的。」
「人都走了你還嫌棄他幹嘛?」昝霖道,「本來也沒想過能瞞住你啊,你這種非人類的腦袋。」
方清承道:「你有許多事,從未告訴我們。我不問你,只是因為我不想逼著你重新面對那些傷口,但是你,你卻總是在躲避。」
昝霖道:「你說得對,我在逃避,我根本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堅強。」
方清承道:「嗯,然後呢?」
「然後啊……」昝霖道,「你知道我家也是兄弟兩個吧?」
其實他爸是繼父來著,他哥當然也不是親生的。
昝霖的親爹,一直讓他老媽耿耿於懷。
而她之所以對他始終耿耿於懷,基本上都是因為他這個人啊,相貌是極好的,然而脾氣差,意志力薄弱,吃不了苦又受不了打擊。
小時候昝霖爸爸做點生意賺了不少錢,他還能時不時有些讓周圍小夥伴羨慕嫉妒恨的小玩意。
沒成想他後來給狐朋狗友們拉著上了賭桌,輸得一塌糊塗;再後來,他因為這事兒而一蹶不振,又開始酗酒;最後就,沒了。
他死的那年昝霖十歲半。
「哎呀,」昝霖說著說著就笑起來,只是這笑容,太冷,「總之是個中央八套八點檔劇場里才會有的狗血故事啦。」
但是坐在電視前看著人家丈夫喝得酩酊、收拾完妻子收拾女兒的故事,而後在這一片愁雲慘霧的悲慘聲效中被渲染得不停抽紙巾抹眼淚的心情——和這樣難以啟齒又不堪回首的事情真正兜頭而來的那一刻的心情怎麼能一樣——哭都哭不出來啊。
人生啊。
多麼難堪。
後來他老媽就跟住在樓上的離了婚帶著個兒子的李叔叔在一起了。
李叔叔對他當然是不差的,所以次年他生日的時候,昝霖叫了他第一聲爸爸,起因好像是家裡的大小阿姨和他媽在一起聊天的時候說到阿霖親爹也走了,叫聲「爸爸」人家還覺得親熱點,說不定就真拿阿霖當他親兒子對待了。
昝霖當時就站在外面,咬著舌尖憋回了眼淚。
她們並沒有說錯,他親爹已經沒了。
——反正親爹已經沒了啊。
其實想想,不知道他哥李澤欽那會兒是怎麼想的。
當時他根本沒考慮到李澤欽,這決定做得草率而衝動,開了口他也有片刻無端的失落和難堪。
但是昝霖六年級,李澤欽已經念高二了,住校的緣故,平日里見面的時間並不很多;昝霖在家時又沉默居多,兩個人之間更是沒什麼話了。
六年級。不出意外的話昝霖是能順利升到本校的國中部的。他在學校里也不太合群,幾乎不參加任何群體性的活動,身邊長久跟著他玩耍的基本上也就只有那個叫葉如庄的小姑娘。
除了葉如庄,他最近倒也認識了一個有趣的小朋友:白白軟軟的童稚模樣,一雙貓兒眼睛亮得出奇;是萬年第一「方傾城」的弟弟,喜歡聊齋先生,也看馮夢龍。
然而小朋友方明朗的哥哥似乎對他頗有敵意。不是吧,昝霖心道,至於把弟弟寶貝到這種地步麼,他又不是強盜土匪……
認識了方明朗,與方清承也勉強成了點頭之交,自然也就避免不了與谷知見面。
谷知這個人,小時候沒長開,卻是也能料到現在越發帥氣起來的長勢;十三四歲,多少能看出些將來長大後的輪廓;以前路過他們班的時候,匆匆掃了那麼一眼,倒也是鶴立雞群的存在。
昝霖越發的不知道該如何與谷知打破彼此間的尷尬局面。
「我太早熟了,」昝霖道,「那時候是朦朦朧朧地感覺到自己異於常人的感情,覺得自己像是生病了,又像個變態,我沒有傾訴的習慣,只是變得根本不敢靠近谷知。」
因為很害怕谷知會因此變得討厭自己。
其實昝霖一直都不能好好地和外人交流,谷知從小就在他身邊,就像是他接觸外界的橋樑,後來這座橋坍塌了,他就只能站在原地。
手足無措。
內心驚惶。
他說:「從此以後,真正只有我一個人的那一點點時間裡才是最開心的。父母哥哥都不在,我獨自在家,鎖好窗戶和門、拉上窗簾、看電視、開一瓶啤酒或者別的什麼,然後看會兒書, 自己和自己說會兒話,最後睡覺。
「我媽覺得這樣的我太奇怪了,和別人家的孩子太不一樣,她會很害怕我做什麼,傷害自己或者傷害別人的;她幾乎要崩潰了,所以我後來跟她說,帶我去看醫生吧。
「也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告訴醫生了的,我真的做不到這樣不設防地相信一個陌生人,哪怕他是我的醫生,哪怕他告訴我他是來幫助我的人。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情況正在愈漸糟糕起來,偶爾還歇斯底里的,就是那種內心深處的歇斯底里,感覺自己被自己的聲嘶力竭要衝暈過去了,連喉嚨口都一陣甜腥;結果卻發現,我原來根本沒出聲。
「我覺得我和我的家人,這麼多年了,一直都是,以愛的名義,互相折磨。
「感覺很對不起他們,同時又覺得為什麼要生下我呢?如果我不存在就好了,如果生下的不是我這樣的人就好了。他們應該有更天真更快樂的孩子啊,而不是這樣子糟糕的我。
「然而,我好像並沒有要有什麼作為的慾望。可能我有,但我不夠努力。」
昝霖低聲說:「我就是個膽小鬼。」
方清承靜靜地望著昝霖,倏忽把對方攬進了懷裡。他比昝霖高了許多,環抱著他,這樣的姿勢帶著足夠多保護的意義。
「以後,」方清承沉穩的聲線一點一點包裹著昝霖,「別離我太遠。我和小寶會一直陪著你,直到谷知回來,或者,直到你不再喜歡他。」
昝霖吃吃地笑起來:「你也有這麼暖男的時候啊,真是好意外。」
方清承捧著他的臉頰,直直地望進他的眼睛裡。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我,和你是一樣的人。我們是同類。
方清承道:「不要怕,不管你是怎麼樣的神經病,我不會站到你的對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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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這一段其實很痛苦。
好基友聊了很久,她說哎呀這個昝霖不就是作麼,矯情~
我不反駁她的觀點,但無論如何,我個人不覺得阿霖這是作。
每個人憋在心裡的巨大痛苦不可能都一樣,沒有人都有他自己不足為外人道的悲歡啊。
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