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癥結
小說: 一年春好處·穀雨 作者:扶风浪笑 字數:3396 更新時間:2019-09-22 02:09:53
那年昝霖七歲,與他那六歲的表弟以及三歲的小表妹一同趴在桌子上玩著用麻將堆城堡的遊戲。
似乎是為了爭一塊「白板」,兩個小屁孩僵持不下,最後小妹妹怒極,把一桌的麻將都掃到了地上。
整個過程中,昝霖一個字都沒有說過。
大人聞聲而來,瞪著滿地狼藉,擰起了眉道:「怎麼回事啊這是?你們哪個又發脾氣了?」
三個孩子都還沒來得及開口,從裡屋走過來的姨父先這麼說了:「那肯定是阿霖咯。」
昝霖錯愕地望向前者,難以理解自己怎麼就被牽扯進來了。
而他老媽一聽這還了得,不由分說地拉過他,命令他面對牆壁站好,隨手抽過誰擱在椅子上的晾衣架,噼里啪啦打一頓再說。
「我媽當時真是把我罵得狗血淋頭,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理解到『冤枉』兩個字的含義。」昝霖後來與谷知說起這事兒,道,「我哭不出來,也辯解不出來,連委屈都感覺不到。那會兒……,只覺得疼。雖然後來我表弟替我解釋了,我媽知道打錯人了也來哄我了,但還是疼。」
疼得他幾乎站不直。
疼得他想逃。
而在許多年後昝霖才終於明白那一日堪堪七歲的他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毫不誇張地講,他真的脾氣不算壞:不愛說話不愛鬧,不闖禍也不打架;因為外公說男子漢不能掉眼淚,他連哭都躲到沒人的地方;除了偶爾欺負欺負谷知就沒做過別的壞事。
所以小小的昝霖怎麼都想不通——為什麼三個孩子都在的場合下,為什麼長輩在不清楚來龍去脈的情況下,就想當然地認定了犯錯的人是我呢?為什麼會認為我才是最任性的哪一個呢?也許在他們自己都無法發現的潛意識裡,我就是比其他孩子更差勁的存在,因為兒子總是像老子的,對吧——在長輩們對昝霖不抱希望的同時,昝霖面對著他們也覺得非常失望。
原來是失望啊……
所有的「質疑」,都來源於這些「失望」。
「他的癥結之一,就在這裡。」沈醫生道,「你應該了解他的家庭吧,我是說他母親這一系。」
昝霖的家族關係與谷知家的疏離不同,他家是「相親相愛一家人」的典範。因此無論他如何失望,他依舊愛他的家人。
家裡的長輩們都是特別善良的人,從小就教育自家的孩子要與人和善,要正直寬厚。
但昝霖親爹那邊的親戚卻不然:兄弟三人,他父親排行第二,上頭有個極其兇悍的大伯母;大伯父懼內,祖母又性格懦弱怕極了她。所以昝霖小時候沒少受伯母家一兒一女的欺凌侮辱,谷知也沒少為了他與他的堂姐堂兄打起來。
昝霖對他說過「我討厭他們,我就是討厭死他們了」類似的話。
可是昝霖家的長輩卻教導他:你這樣是心胸狹窄的行為,不開闊不仁厚,咱們要以德報怨,要學會寬容,不能總是活在怨恨里。
沈醫生雙手交叉交疊放在膝蓋上,道:「其實兒童的忘性是很大的,那一刻他覺得不開心、憤怒、委屈,發泄出來就好了,很快他就會不記得這件事了;不過你堵住他發泄的出口,甚至告訴他這是不對的,那他只能憋在心裡,越憋越悶,最後怎麼都不能忘記這種痛苦的感覺了。
「同時又感到這種痛苦到達極限,無處宣洩的情況下,他會選擇用身體的疼痛緩解內心的疼痛。」
昝霖的矛盾,在於他既不信自己真的更容易「朽木不可雕」,又不得不接受他愛的家人們的觀點;而這些想法令他更矛盾。
陷入惡性循環。
事實上,在沈行郁看來,昝霖很敏銳。
這種敏銳又恰好被無意地收斂進外表的溫軟中。
他猜測,很有可能在最初的最初,昝霖就已經意識到自己可能出現了心理上的異常——同等年紀的孩子很少能有如此警惕的前意識,也根本無法進入自己的潛意識——昝霖卻可以。儘管只是在他並未理解的偶然的機會下。
這就是他在看到昝霖的第一眼就認定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的原因。
但那時尚且年幼孤立無援的他,只能以強行壓制的方式來偽裝尋常孩子,阻攔了本能和慾望迂迴滲入意識的道理;說服自己,也不讓家人們對他的認知落實。
對他來說這種方法十分有效——他成功地控制住自己,沒有真正走向邊緣性人格障礙——但弊端也很明顯——分離殘留的自我憎恨感和自毀傾向讓他一直出於不安狀態。
谷知的心臟都彷彿被揪起來似的痛得慌,氣得直哆嗦,道:「所以時間越長,阿霖就越覺得自己做不到大人教的『寬容』,越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差勁,也就越加憎恨自己了。對麼?」
「嗯,癥結之一。」沈醫生點點頭,道,「另一點就是……啊,剛才說到了他的家人,說誰那討嫌的堂兄吧。」
谷知頓了一下:「雖然事實如此,但您身為一心理醫生,指向這麼明顯真的好麼?」
「都說我下班了,」沈醫生懶懶地一擺手,「現在我並不是醫生,只是昝霖的朋友。」
谷知:「……也對。」
沈醫生想了想:「你有沒有發現,在性事方面,昝霖始終不能適應。」
谷知眨了幾下眼睛,尷尬地端起了水默默地抿了一口。
沈醫生便點頭表示明白了,道:「有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或者說除了昝霖以及他的堂兄,沒有別的人知道,噢,差點忘了還有我。」
十歲那年的時光是昝霖最不願意回憶的,原因不僅僅在於那是他父親去世的日子,也在於他在他父親出殯的時候,險些連自己都失去了。
——昝霖就這麼被「有二叔的遺物給你」的理由哄騙進屋裡,然後就被對方推倒在床上。他那麼瘦那麼小,怎麼對抗得了一個十四五歲大胖小子的鉗制;對方的嘴唇膩到他的脖頸處,手掌裹住他還稚嫩的性/器。
昝霖根本推不動他,躲也無處躲,只得拚命拽住褲子。
他心裡害怕得恨不得死掉。
谷知手指驟然一緊,紙杯立刻變了形,裡面的水盡數潑到他的腿上他也沒注意到。
「然、然後呢?」
「別擔心,沒有造成實質的傷害,」沈醫生給他抽了幾張面紙,道,「出殯的事情還要忙,昝霖的大伯正要找他堂兄呢。聽到外頭的聲兒了他堂兄也沒膽子繼續下去,胡亂穿了褲子就跑出去了。」
「但是——,昝霖嚇壞了。」
昝霖告訴沈行郁這件事已經是在他接受治療的兩年後了,他說的時候根本偽裝不了平日里的從容,整個人都是僵硬的,兩隻手緊緊摳住軟布沙發,顫抖得厲害。
谷知頹然地鬆了脊樑,茫然地低喃著:「他沒有提起過……我不知道……」
他自然不知道。
那年夏天,他正跟著小姨去雲南旅遊,好一段時間都沒有見到過昝霖。
然而仔細想想,還真的是從那個暑假之後,昝霖開始不著痕跡地逐漸疏遠谷知了;只不過是谷知遲鈍,察覺到的時候昝霖已經從他家對門搬到樓上了。——他還傻乎乎地以為著,喜新厭舊的壞阿霖,有個哥哥了就不需要他陪了。
「我天……」谷知扶住眉欲死,「阿霖一定恨透我了。」
「不,『心胸狹窄』的指責根植他的內心,他早就喪失了怨恨他人的能力。」沈醫生道,「任何使他感覺糟糕的事情,他第一反應都是自責。」
因為他終究還是希望能滿足家人的期待,成為家人稱讚的對象。
而非他們家的不肖子。
然而。
在他如此的生命里,谷知卻一直堅定地相信著,阿霖是世上最好的人,幹幹凈凈,清清白白。
就像他小小年紀就曉得說,阿霖長得真漂亮以後長大了嫁給我吧;不許任何人說昝霖的壞話,否則他必定要把那人揍一頓的;就連昝霖在他臉上畫烏龜,他都能說,阿霖真棒畫得真好看。
昝霖可以在谷知面前,做真正的自己。
驕傲的。懶惰的。愛講故事的。會捉弄人的。有小壞心眼的。
谷知從來不會嫌棄他。
谷知只會說:誰都比不上我家阿霖!
因而縱使他拼盡全力地遠離谷知,對方一句「阿霖你別不理我好不好」,就足夠立刻讓他潰不成軍,狠不下半寸心腸來絕交。
也因而谷知只用那一句「我們從頭來過」,就能迅速打敗昝霖花了九年時間建立起來的要忘記這個人的信心與決心。
沈醫生欠身拍了拍谷知的肩膀,道:「男人嘛,要學會擔當。——長輩總教過你的吧。」
「嗯……」谷知恍惚了一下,「以前,方阿公確實這麼教過我的。」
「所以啊,你好好想想吧。若做好準備了,至少給他看到希望;若承受不起,至少及早離開。」沈醫生回想起很多久遠的記憶,原來他與昝霖相識已有十多年了,「昝霖性格里的矛盾性,讓他很奇妙地同時擁有著虛弱的意識和強大的前意識。他的意識需要你,但實際上他的前意識能夠讓他有了獨自承擔生命的能力。」
谷知似懂非懂地問:「您的意思是有我沒有都一樣?」
「啊不,」沈醫生失笑道,「我是說——人生主要由意識支配,前意識的任務是當好一個『稽查者』,意識頂用的時候它就可以歇歇——最好當然是保護一下他的意識了,別讓前意識總出來瞎晃悠咯。」
谷知:「……」
「最後還有一個問題。」谷知站起來的時候突然又想起來,道,「深淵,是什麼?那孩子說我身上有,不對,是沾著深淵的味道。」
沈醫生挑高了眉:「竟然與你說了這個?唔,介於情況的特殊,告訴你吧——是他幻覺世界的邊緣,他一直沒嚐試進入這片深淵,因為並不知這是通往『更好』或者『更壞』的地方——不止他,昝霖十幾歲時也有很多光怪陸離的幻覺。」
他眯起了雙眼,良久,終究一嘆而道:「這孩子真的與曾經的昝霖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