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深淵
小說: 一年春好處·穀雨 作者:扶风浪笑 字數:4900 更新時間:2019-09-22 02:09:54
昝霖和秦鍾歌聽說小菊花菊苣在北京開了家古玩店,頗感興趣,昝霖還嚷著小老闆識貨,可以帶著去瞧瞧東西。
小菊花一手摟著一個人的脖子,笑容也充滿北方人的豪爽,道:「行,你要買什麼?」
昝霖道:「快過年了,給我爸媽買塊玉玩玩吧。」
於是匡匡鐵三角趁著大家回酒店房間休息的時候,由導航在手的路痴倚天看海奆奆領著,多繞了兩條街跑了一趟吳宅的鋪子。
古玩市場嘛,東南西北的都差不多,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一個城市的上流社會和下流社會在這一小片地方好似當真可以和諧共處。
小菊花菊苣桀桀怪笑:「非常好,非常好。」
然而昝霖那廝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手裡端著兩件小寶貝,將小菊花菊苣和秦鍾歌夶夶送到酒店門口,毫不留戀地與他們揮手說再見。
秦鍾歌上前兩步敲他的車窗:「你明天還過來玩麼?」
昝霖齜齜牙:「看情況吧,再說。」
老媽最近心血來潮報了個烘焙的培訓班,天天興高采烈地去學做糕點。喊了昝霖回家吃晚飯,這會兒正等著他來接,一上車就道:「你有口福了喔,今天老師教了提拉米蘇的做法,晚上就做給你們吃。」
昝霖對老媽在這方面上的天賦還是有些信心的,聞言便笑;笑了會兒又想起來,等紅綠燈的時候拿了兩隻盒子出來遞給老媽,道:「沒幾天過年了,孝敬孝敬你們。」
「什麼呀?」老媽邊說邊打開其中一盒子。
裡頭放了塊翡翠墜子。
老媽捧著玉墜盒子,嘴裡一直念念叨叨,說這一看就貴死了,昝霖敗家死了。
「一打開就是它,果然跟你有緣。」昝霖擺擺手連聲哎呀哎呀的,「這不貴,真的不貴,給你你就收著得了,老想價格幹嘛呀。」
開玩笑,玻璃種帝王綠,有價無市的那一類,價格不要上天了好嘛!
當然反正林女士不懂,他也就不打算詳細告訴她。
老媽還是覺得有些心疼鈔票,道:「誰要你買這種東西,有空多回家你爸就很開心了。」
「嗯,我還給老爸買了塊和田玉來著,他不是一直很喜歡軟玉嘛。」昝霖忽而滿是揶揄的笑容,「怎麼,我回去吃飯只有我爸開心啊?」
老媽賞他一枚白眼,用方言嘀咕一句:「小西斯。」
她雖然綳著嘴角,但這話說得卻是十足的「最喜小兒無賴」的味道,叫昝霖唇邊的弧度都越拉越大,他答應了一聲,一看又是個紅燈,便低頭給谷知發了條微信,一面隨口道:「我覺得我傲嬌就是遺傳了你的。」
「亂糟糟的說什麼呢。」老媽朝他頭頂拍了拍,剛想說點別的什麼,忽然睜大了眼睛撲過去抱住了昝霖。
昝霖懵了大約半秒鐘,就聽到巨大的撞擊聲在耳邊炸開,他被母親死死護在懷裡,什麼都看不到。
身體傳來的疼痛怎麼比得上心中的恐懼——他在失去意識之前很想看看老媽怎麼樣了,卻根本動彈不得,只能感覺到——臉上全是老媽的血。
「媽……」
……
前一日昝霖還去參加了作者大會,很開心地告訴谷知,我覺得我好幸運啊,兜兜轉轉,你還在我身邊。
而後一日他那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就對他說,昝霖愛上你真是他最大的不幸。
世事如此無常。
谷知甚至都不敢想像……方清承說得對,無論昝霖要表現出多少的逞強,他骨子裡依舊是一個那麼脆弱的人,老媽在即將退休可以享清福的年齡遭遇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他怎麼受得了。
谷知垂下手,一低頭就看到竇建安面對著他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他驀地冒起火來,失去理智地拔掉竇建安的吊針,桎住他一雙手讓他沒辦法去按床頭的呼叫按鈕;另一隻手則下了狠勁地捏住他的脖子,那力氣幾乎要把他掐死。
這一瞬間他真的想要殺了這個人。
但他沒能如願。
Chris帶著小曹秘書匆匆趕過來,他扣住谷知的脖頸,對方沒有防備一下就被他擰住拉開了。
曹郁寧伸手探了下脈搏,還好只是昏迷過去,還有呼吸。
Chris則死命鉗制住谷知的手腳,半點不敢鬆懈,道:「你別發瘋了谷知!你這是想要被逮捕入獄麼?!」
谷知一怔,鬆了先前驟然繃緊的肌肉,手指無意識地顫抖起來。
醫生很快趕到病房,並將他們幾人都趕了出去。
谷知垂頭靠著走廊的牆壁,整個人看上去落拓蕭條得不得了:「……為什麼你們這麼快就收到消息了?」
Chris沒想到他第一句話問的竟是這個,不由一愣:「我……」
「竇建安躺在這裡動都動不了,他自己是不可能安排得出這些事情的——」谷知的目光移到曹郁寧身上,瞳孔微縮,「你——」
他一個字才說出口,Chris已經慌亂地擋到曹郁寧前邊,磕磕巴巴道:「知、知知知,你要信我!Rich不、不會做這種事的!一定不是他!」
曹郁寧臉色非常差,他拽住Chris的胳膊,把他塞到自己身後,直視著谷知,道:「我雖然愚忠,但絕不會害人性命。」
谷知當然知道,他冷眼旁觀曹秘書近十年,打心底里憎恨他防範他,卻也因此更清楚他的為人。他只是心裡堵得慌,急需一個發泄口而已。可是排除了曹郁寧……,谷知感覺心臟都要裂開了,他瞪向Chris,近乎目眥盡裂。
Chris被他的樣子嚇到了,拽著曹郁寧的袖子哆嗦。
谷知胸口起伏劇烈,他早該猜到了,竇建安的左膀老沈右臂小曹,年輕的那個不頂用了,自然是要派出識途的老馬了。
十年前沈秘書還體貼地提醒谷知應該與昝霖解釋的,那句話也猶在耳邊——
他看上去是個堅強的孩子。
他看上去是個堅強的孩子。
他,看,上,去,是,個,堅,強,的,孩,子。
谷知不敢想對方的言下之意是不是在說「既然他那麼堅強,傷害了他也無所謂吧」,但對方的行為的確是這個意思。
很顯然曹郁寧也想到了這一點,他按住Chris的手,撥通沈秘書的號碼。
他還未開口,那頭便道:「我知你要問什麼。」
曹郁寧喉嚨發緊,一個字都說不出。
沈秘書道:「對不起。」
因為開的是免提,他這三個字被谷知聽得清清楚楚。他怒極反笑,道:「道歉那麼有用,誰還費勁去打911?」
那頭傳來一聲深深的嘆息,沈秘書道:「誰說不是呢……」
電話就此掛斷。
谷知猛地一拳砸在牆上,鑽心的疼痛終於讓他清醒一點;他道:「我不可能就這麼繞過他們倆的。」
Chris疲憊地點頭:「我知道。」
谷知轉身就走。
「哎!你幹什麼去?」
谷知頭也沒回地疾步離開:「訂機票回國!」
這時主任醫師從病房裡出來,告訴他們二人老先生已經醒了,並要求見他們。兩個年輕人進了屋,竇建安更虛弱了,竟還笑得出來,道:「谷知走了?」
Chris幾乎沒有說話的力氣,扶住眉敷衍地點了點頭。
竇建安的笑容里這才有了一些實質的內容,他稍顯困難地偏過頭望向窗外,冬天了,醫院花園裡的樹也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最後一片葉子也在他的眼前飄落。
「小環,你看,到最後還是我贏了……」
曹郁寧聽到那個名字,瞳孔驀地收縮一下;片刻,他推了Chris一把,示意對方出去,看著那青年聽話地帶上門離開,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道:「竇先生,您對沈爺爺的報復就是讓他的兒子為你當牛做馬這麼多年,手裡還染上了鮮血麼?您真的很可怕,如果我是谷小環,我也會寧死都要離開您。」
竇建安不敢置信地睜圓眼睛,氣得渾身哆嗦,彷彿怎麼都想不到向來聽話的秘書怎麼變得如此犀利。
曹郁寧不卑不吭地與他對視,輕聲道:「谷知沒來得及告訴你,三個禮拜前Chris和我上床了。您知道麼,您那驕傲的小孫子,有名的花花公子,卻甘心伏在我身下。」
竇建安哆嗦得更厲害了。
曹郁寧道:「我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是一名同性戀,但我會對他負責的,直到他厭倦為止。」
「所以,請您安心。」
他關上門走到走廊上,看到那小少爺以牆壁作支撐勉強站著,臉色煞白。他捏了捏Chris的臉頰,道:「對不起……」
Chris兩眼無神,怔怔地盯著他嚴肅幹凈的面孔,驀地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谷知趕到醫院已經是近三十個鐘頭之後了。
方清承見到他,二話不說直接把他打趴下先,又不解氣似的將他揍得鼻青臉腫。
谷知也絲毫不躲閃不還手,靜靜地挨完打,問:「阿霖呢?」
方清承臉色也不好,掛著兩個黑眼圈,渾身充滿了陰鷙的氣息。他從小就是過於聰明的人,三兩下便搞清楚事故的來龍去脈;只是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卻也無可奈何,沒有證據,肇事的醉駕司機現在還在昏迷中。
「病房裡。」他道。
這時候方明朗卻急匆匆喘著氣跑過來,一邊叫道:「哥!哥!……啊,谷知?」
方清承扶住他的肩膀,道:「別慌,怎麼回事?」
「剛才阿霖喝水的時候打破了杯子,我、我怕他想不開怎麼的,趕緊把碎片都收拾掉扔到外面去,沒想到回去一看他人就不見了……」方明朗抱著他哥的手,內疚地垂下頭,「對不起,我沒看好他,才換我們守夜就……」
一夜未眠的方清承覺得眼睛都疼了,他攬住方明朗,道:「哥沒怪你。別急著自責了,當務之急是先找到他。」
方明朗癟了癟嘴都快愁哭了:「可他會去哪裡啊?」
方清承瞥了谷知一眼:「想想看,所有有可能的地方都去找。暫時別告訴李叔叔和李澤欽,他們已經夠累了。你給李叔叔打個電話,就說我們帶昝霖出去散散心,一會兒不用過來了。」
方明朗大事都聽他的,當即就答應了,轉身回去拿手機。
方清承又狠狠踹了腳谷知,道:「我什麼都沒說,他到現在也以為是個意外——其實根本就是人為的對麼——你那個跟太上皇似的爺爺,可真是了不起。」
谷知頹唐、茫然地從醫院走廊的塑料椅上站起來,只是低喃著:「我、我不知道他去哪裡了。」
「你不知道?」方清承到方家後修身養性二十多年,一朝回到童年沒人收養時的脾性,戾氣上涌,又踹谷知,「最了解他的人不該是你麼?連他幾乎崩潰得想要去死了的時候會到哪裡去你都不知道?」
谷知給他幾腳踹懵了,六神無主了好一會兒,忽然霍地站起來,道:「我、我我想起來了……」
方清承最後踢了下他的腿:「還不快滾。」
谷知確實想起一個地方,但他回憶起那裡就心驚肉跳,一路狂踩油門趕到郊區。
十七歲登過的山頂,昝霖果然那裡坐著。
黑髮的青年穿得極單薄,左手還纏著繃帶,外面只披了一件大號的風衣,越發顯得空蕩盪,谷知生怕他就這麼飄走了。
谷知還記得那一天也是個寒冷的日子,山頂上狂烈的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昝霖慢慢地跪下,蜷縮著,以一種卑微而倔強的祈禱的姿勢,跪在天地之間;他小聲地啜泣起來,道:「我感覺離深淵越來越近了……再往前一步,只要再往前一步……我就能夠回到深淵裡了……可我不能去,我得活著,我還沒有資格去死……」
當時谷知不明白深淵是個什麼鬼東西。
直到現在他也不明白。
但他想起這兩個字的同時也立刻回憶起在三院等沈醫生那個當兒,坐在他身旁的小男孩,說他身上沾著深淵的味道。
——不同的是,對於那個男孩子來說,他的「深淵」是未知、荒蕪的,他不知道穿越邊緣進入深淵究竟是更好還是更壞;但昝霖的「深淵」雖然同樣荒蕪,卻是已知的,已知它不僅更壞並且是已經壞到最徹底的地方。
谷知上前兩步拽住了昝霖的手腕,把他整個人箍進懷裡,這顆心才算放下一半,他真的快怕死了眼前這個人沖他凄惶地笑一笑然後就跳下去了。
「阿霖……」
昝霖靠在他的胸膛上,聲音很低,帶著一點鼻音:「谷知,我很想你……」
谷知抱著他,連聲回答我也很想你。
「我很怕,我的臉上都是血,老媽的,流進我的眼睛裡了,很疼,」他直直地望著山澗,神情莊嚴而肅穆,說話卻語無倫次,「我拚命地喊著我媽,可她聽不到,她給我講了個笑話,你知道麼,她叫我好好活著,你說好不好笑……可是,然後,然後我聽不到她的聲音了。我從此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昝霖道:「谷知,我沒有媽媽了。」
谷知的心都揪在一塊兒,他根本說不出那些沒用的安慰的話,只能緊緊摟著他。
昝霖卻淺淺笑開了,彷彿果真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道:「我十幾歲時,看不到我的未來,『深淵』讓我割腕、流血,它想帶我走……但你也聽過那些話吧,我媽說我是她生命的支柱,是她能直面挫折的動力,我、我不能這麼去死。雖然我活著也並沒有意義。
「我從懂事以來,就不斷地聽我家人說我那死鬼親爸怎麼傷害我媽,然後他們告誡我,千萬不能傷了她的心。我總是在不停地被嘲笑、被指責、被放棄,你們都不要我了,只有『深淵』會無條件地接納我;因為我和它一樣,都是黑暗的。……可我不敢就這樣一了百了,我不能傷害別人。
「我本就因為我媽希望我活著才努力遠離『深淵』的。」
「我媽走了,我怎麼辦?」
昝霖抓住谷知的指尖,倉皇地望著天空,道:「她為我活了一輩子,死都是為我死的。可我卻不知道怎麼好好活著。」
谷知顫抖的手不敢鬆開昝霖,這一瞬間他只知曉不能放手讓他當真去了那該死的「深淵」。
他不停地吻過青年的眉眼、鼻樑、嘴唇,不停地告訴他,我還在,我陪著你。
昝霖的聲音更輕,迷茫得像個嬰孩:「你總是丟下我……」
「沒有沒有,我沒有。」谷知捧著他的臉,「真的,再也不會了,你趕我走我都不走。」
「嗯,你別走。」昝霖道,「我不想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