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破曉
小說: 一年春好處·穀雨 作者:扶风浪笑 字數:3360 更新時間:2019-09-22 02:09:55
骨灰安葬。
天卻是晴朗得很,陽光碟機散了霧靄,照得人暖洋洋;昝霖伸出手,張開五指,眼見著幾道光化為塵粒,落在他的指尖,又撲簌簌漏下去,掉到墓碑前而漸漸不見了蹤跡。
他感覺空落落的,好似有什麼東西從心裡徹底死去。
晚上回到家谷知做了一桌昝霖愛吃的菜,昝霖也不負所望地吃得肚皮滾圓,散了步進屋還癱軟在沙發上休息,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樣。
他眯著眼睛打了個呵欠,笑道:「怎麼這樣看著我?」
谷知眼神一黯:「沒……嗯,你手機響了。」
「喔,」昝霖垂眸掃了掃,很快接起來,臉上沒有別的表情,但語氣上揚給人一種帶著笑的錯覺,「啊?菊苣你這麼快就回北京了?哦——前幾天有點家事要處理,忙得沒空看手機啦——好,那下次……」
谷知發現他忽地移開了目光,飄到窗戶上,露出一點迷茫之色。——這些天里,昝霖這種狀態已經出現過四五次;就連望著他的時候偶爾也會不自覺地將目光閃到他身後,雖然下一秒便收斂起來,彷彿什麼都沒變化都沒有。
甚至再三追問,昝霖都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你越認真我越浪的敷衍態度。
谷知害怕心中所想成真,又不捨得對昝霖發脾氣,因而說話時語氣越發小心翼翼:「阿霖,你是不是好久沒和沈醫生見面了?要不約他出來吃頓飯?」
昝霖定定地望著他:「他來弔唁過的。」
「喔……」谷知心想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當時跑進去哄崽崽了,刻意迴避他來著,「但那會兒忙裡忙外不也沒見著他嘛。」
昝霖道:「他走的時候我還跟他打招呼了的。」
谷知:「……」
昝霖嗯了一聲,終於道:「你想讓我去看病?」
「沒——」谷知眼神閃了閃,慌忙道,「就、就是約朋友吃頓飯,哪來什麼病不病的。」
昝霖卻吃吃笑了,把頭抵在谷知肩膀上,道:「也好。真的,我快撐不住了……」
他能在任何人面前偽裝出獨當一面比誰都堅強的模樣,卻總在谷知眼下不戰而敗、丟盔棄甲。
谷知摟著他,一下一下順著他的脊背,就像小時候哄他睡覺時那樣,小心而耐心。
然後昝霖就睡著了。
谷知撥開搭在他腦門上的一縷碎發,將他抱到床上,再輕手輕腳地闔上門去找沈醫生預約時間。
提著的一口氣終於放下。
這會兒解決了,後背持續幾天的鈍痛立刻放大了;谷知脫了衣服在盥洗室照鏡子,皺了皺眉。那日他替昝霖擋住了外公摔過來的硯台,回家撩起衣服看了看有一小片烏青,他隨便噴了點雲南白藥就沒再管,加上忙於喪事,心裡懸著別的,他都快把這點傷給忘了。
水從蓮蓬頭臉嘩啦淋到身上,他閉著眼在想過兩天去看看醫生。
快洗好時,後背卻驟然一冷,一雙帶著涼意的手撫上了他的肩胛骨處。
冷。
然後是疼。
當身後的人顫抖的雙唇貼在那個位置,谷知身子一顫,慌亂地關了水回身扶住對方,一面勾過毛巾裹住他被灑了一點水的打著石膏的手臂。道:「誒你衣服都濕掉了趕緊換下來先別感冒了還有你的手……嗯?你怎麼進來了?」
「睡著睡著突然醒了,想起來我還沒洗澡呢。」昝霖無辜地眨著雙眼望著他,「嗯,你沒鎖門。」
谷知:「……」
昝霖的手繞到他背後,略施力氣按了一按,道:「好幾天了,淤青還沒消去。」
谷知:「啊……」
昝霖皺起清雋的眉毛:「你不是說外公沒用力麼?」
谷知:「嗯……」老人家年過古稀,但精神矍鑠,手裡力道大得很,這麼一個石質堅硬的老硯可不是他的皮肉能比得過的。
昝霖尚穿著意見棉質居家服,靠過來時被淋了一臉,此刻濕漉漉地站著;手指流連於谷知的肩胛骨,眼中泛起一層霧氣。
他聲線柔軟,呼吸綿長,道:「還疼麼?」
谷知:「不……」事實上一直在疼,大約可能是傷及皮肉深層的嚴重淤青,扯著那處的肌肉都一陣銳痛。他正打算什麼時候空了悄悄去醫院看看,沒想到還是給昝霖發現了。
昝霖一隻手環過谷知的脖子,腦袋埋在他的肩窩,聲音極低地說:「你少騙我。」
谷知便不說話了。
昝霖略氣惱地咬住他鎖骨,兩排牙齒磨了磨,末了又彷彿不舍地舔了一下。
谷知倒吸一口氣,推開昝霖,道:「別,阿霖,我意志力沒那麼好。」
「我知道。」昝霖不經意間低頭瞥了一瞥,竟微微笑了,「我說你怎麼不長腦袋呢,原來都長那裡了。」
谷知吸了好幾口氣都沒能緩過來,幹脆背過身,粗聲粗氣地催促昝霖上外邊去。
昝霖略一低頭順勢倚在他背上,低低一嘆。
谷知抖著眉毛道:「別鬧了。」
昝霖:「嗯。」
「你先出去吧,別弄濕了手,」谷知幾乎痛心疾首,「我說真的,別玩了,一會兒我控制不住你就該知道疼了。」
哪知昝霖卻又嗯了一聲,道:「那你弄疼我吧。」
谷知清晰地感覺到渾身的血氣都在上涌,轟一下炸開了腦袋。轉身扣住昝霖的腰肢,避開他的手,把他揉在懷裡,心猿意馬之餘猶有掙扎:「你的手——」
昝霖喘息著道:「那那就去、床上……」
谷知想起了什麼,才一皺眉就聽得昝霖在他耳邊低語:「我不怕了。我愛你。」
「我,我也愛你。」谷知想,他要的,他就給,即便是這樣的疼。
疼。
是真疼。
昝霖半垂的眸、微仰的頸,都牽扯出難耐的痛楚,一點點被誇張,從那一小處蔓延至全身,每一滴血每一寸骨都在叫囂著疼痛和慾望;汗珠滴落進眼睛裡,眼尾拖出些許微紅,酸澀得令人安心。
昝霖的手搭在谷知肩上,低頭狠狠吻上他的唇,聽見他情動的聲音帶著喑啞地喊著自己的名字。
他覺得自己一瞬間恍若變成了天上半明半暗的雲,彷彿很遙遠,又似乎就在眼前。
翌日。
天還未亮透昝霖便醒了。
這些日子他都不似從前那般懶散睏倦,清醒得格外早,然後看著窗簾後的光線一點一點變得明亮,銳利地透進屋裡來。
谷知還在他邊上睡著,嘴角勾著極淺的弧度,而滿是饜足的意味。
昝霖指尖掃過他明朗的眉目,輕聲笑了笑。
從床上坐起來卻只覺喉嚨幹渴,渾身都跟散了架似的,某處極其鮮明的感覺更帶來無比尷尬的存在感;像他這樣心理不夠健康的人生理也跟著被拖累,何況他還只是個疏於鍛煉的宅男。
昝霖坐在沙發上喝了兩杯水,身子一歪又將就著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十點多,地點從沙發變回了床,谷知卻並不在身旁。
他望著天花板發了好半晌的呆,這才慢慢吞吞地爬起來,拖著步子去洗漱。
谷知聽到動靜,系著個圍裙就走過來,趴在門框上詢問他中午想吃什麼。
昝霖刷著牙口齒不清地說排骨湯。谷知便笑了,道:「嗯,正好我上午出門的時候買了仔排和玉米。」
排骨洗凈、過水去腥,加生薑炒至斷生,用砂鍋文火燉一個小時,放入玉米、山藥、香菇和胡蘿蔔繼續燉半個小時,關火前放鹽。這道湯清爽不油膩,基本可以算昝霖的最愛了。
谷知端了一碗小米粥到飯桌上,招呼昝霖過去吃:「你先墊一下肚子。」
昝霖便乖乖地搬過椅子在廚房門口坐好,捧著碗慢慢地吃。
谷知失笑道:「胡鬧。」
昝霖點頭:「嗯。」
谷知:「……」
昝霖不逗弄他,道:「你上午去醫院了麼?唔,我看到茶幾上的藥了。」
「啊,去了。」谷知正在切冬瓜,並不怎麼在意地說,「說是軟組織損傷,不過沒什麼大問題。這下可以放心了吧。」
昝霖道:「我又不學醫,不懂當然擔心了。」
谷知抽空回頭看了他一眼,又道:「對,你昨天答應去沈醫生那兒對吧。」
昝霖不語,默默地低頭喝粥。
谷知道:「我昨晚就約好了,下午三點鐘咱們過去。」
昝霖挑高了眉,道:「啊?他現在這麼空閑了?昨天約今天就能去?」
谷知笑道:「因為是你嘛。」
昝霖:「……噢。」
沈醫生身為院長,工作忙碌辛苦,特意給昝霖騰出時間來了更是忙得腳不沾地。因此他們倆到醫院時上一個病人正好結束了從諮詢室里出來。他比了個手勢讓他們稍等一會兒,大概十分鐘就好。
要說也是巧,並上這次谷知攏共也就來了三院兩次而已,兩次都遇上了那個奇怪的小朋友。
媽媽已經跟著沈醫生進去了,男孩子坐在走廊里的塑料椅上望向谷知與昝霖,像發現了什麼似的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谷知看到他充滿了玩味的表情就覺得頭皮發麻,他猜測這個男孩子或許是那種非常聰明而假裝乖巧的人,因為他怎麼也忘不了那天沈醫生講到對方的時候有些無奈地按了按眉心。
「你好,深淵。」男孩子聲音極輕,如同自語。
這會兒沒別的人,昝霖自然以為他是對自己說話,卻實在沒聽清,便疑惑地看過去。
谷知飛快地擋住了他的視線,用晚餐吸引饞嘴昝霖十分發散的注意力。
「啊……」昝霖果真在認真思考,「想吃糖醋裡脊了。」
男孩子並不介意谷知的舉動,他只盯著昝霖,須臾又將目光分給谷知兩秒,倏忽笑彎了眼睛,一副天真無邪人畜無害的樣子。
很快他的母親談完了出來,摸摸他的頭道:「我們走吧。」
「嗯。」他站起來,目光留在昝霖身上,咧嘴笑開,露出一顆小虎牙,十分開心地眯起了眼,道,「真好,我終於要回去了。」
這句話音量不輕,昝霖也聽得明白,總感覺這句話是不是哪裡有古怪,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對方。
男孩子沖他眨了眨眼。
——「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