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別來無恙
小說: 一年春好處·穀雨 作者:扶风浪笑 字數:3974 更新時間:2019-09-22 02:09:55
沈醫生第一句話問得很漫不經心:「和你男朋友相處得怎麼樣?」
昝霖愣了愣:「很好啊。」
「嗯,我看出來了,」沈醫生瞄了他一眼,忽而別有深意地笑了,「吻痕露出來了。」
昝霖迅速地捂住鎖骨,再拉高衣領,心道早知道不把圍巾解下來給谷知了。他撇撇嘴笑說:「其實挺疼的,不過我希望越疼越好……我這算抖M麼?」
沈醫生凝眉,繼而道:「不算。」
認識他已有十幾年,也深知他的脾性;他從前往手腕上劃刀子的理由便是想要疼,與借酒消愁一個道理,沒有任何快/感——疼到極致,再沒有多餘的心思在精神上的痛苦裡掙扎——雖然方法蠢,但效果顯著,他覺得這很好。
沈醫生搖了搖頭,道:「你——又看見那些東西了?」
昝霖挑了下眉:「你怎麼看出來的?」
「你進門的時候盯著窗檯上那盆仙人掌瞧了兩秒鐘,」沈醫生道,「這一回,它在你眼裡是什麼?」
昝霖聳了聳肩:「一團霧。」
「以前沒有出現過這種形態。」
「也不像從前那麼多變,大多數時候都只是一片霧氣的樣子。」他想了想,「而且我是第一次在谷知還在身邊的情況下看到那些東西。」
對於沈行郁來說,昝霖並不能算作「真正的」「標準的」病人——不同於尋常的病人,無論怎樣深度的多麼真實的幻覺,他在意識中總能正確分辨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是確切存在還是虛幻——而實際上這並不是一件好事。
遊走於理智和衝動的邊緣,清晰地感知著這些東西的虛無縹緲而又清醒地看著自己受其所縛。
這樣的人註定很難有一個健全的人格。
沈醫生起身給昝霖倒了一杯水,手臂搭在窗檯上,仄立窗前,眼神不知停留於何處,若有所思道:「深淵呢?」
昝霖一愣:「說起來還真的沒有出現過。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過深淵了。」
沈醫生聳著背,壓低了目光,微微一凜,聲音輕如自語:「是麼。」
昝霖從口袋裡摸出震動著的手機,手腕一歪,道:「親,我可以接個電話不?」
沈醫生回頭乜斜他,最終道:「接吧。」
昝霖便把手機舉到耳邊了:「嗯?楊柳?」
那頭不知說了什麼,昝霖的眉頭打了個輕微的結,道:「我沒什麼事,你不用特意趕過來,真的,不用擔心我,谷知在呢。」
潦草幾句後他掛了電話,一抬頭髮現沈醫生正神色莫測地端詳著自己。他挑了挑眉道:「一個成都的老朋友,不曉得誰把我媽去世的事情告訴他了,大概是不放心我這人吧。」
昝霖向來對社交來往一事興緻缺缺,能被他稱為朋友的人不多,都是極其交心的。沈醫生回想了一下他的表情,道:「你如今對朋友這麼冷漠?」
昝霖輕輕嘆氣:「他喜歡我。」
「啊?單人旁的他?」
昝霖沒否認,道:「他曾說過愛我,但說的時候捂住了我的耳朵,我也就當做沒聽到。我與他只能做朋友,我不想給他看到什麼希望。」
「因為你愛谷知?」
「自私而已。我的自私讓我把谷知拉下水,但我不可能自私到把另外的人也拉下水。」昝霖忽而掩面,聲音顫抖,彷彿說得無比艱難,「我只是……放不下谷知。我從小就認定了會和就這麼走完一輩子的,根深蒂固,我改不了。」
「這不是自私,喜歡的人也喜歡你,當然想和他永遠在一起,」沈醫生柔聲道,「誰都不例外,我也是,我就希望我老婆這一生都在我身邊撒撒嬌賣賣萌什麼的。」
昝霖揚眉:「那不同,我這樣的人不值得別人喜歡,最好是孤獨終老不要禍害任何人。」
沈醫生一皺眉昝霖便道:「先……聽我說完吧。我提起過『那件事』,其實此前還發生過一次,只不過被我隱瞞了。」
那年昝霖五歲半,時常獨自從小區後門去附近的舊書店租連環畫。小老闆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面相和善,總是願意讓昝霖呆在店裡看書,偶爾聊聊天;變數來自他用一本《桃園結義》把昝霖哄到倉庫的那一日。
在中國,大人們諱莫如深,這個年紀的小孩子都不了解「性」為何物,即使被脫了褲子也沒有產生什麼危機感;燈光昏暗的倉庫里,年幼懵懂的昝霖被誘哄著進入小老闆的那一處,他根本不懂得射/精,甚至不懂這個動作代表什麼意義,讓小老闆得到性/高/潮的時候手裡還拿著那本連環畫。
昝霖與生俱來的敏銳讓他反感於此種行為,雖然他尚且什麼都不明白。
光線不明,小老闆沒看清昝霖頃刻煞白的臉色,他正因為懷裡摟著粉雕玉琢的細膩幼童而興奮得不能自已,小聲地哄著對方不要告訴父母之類的。
母親忙碌,父親也不見人影,昝霖確實無處傾訴,他能做的只有因著莫名而生的厭惡感而再未去過那家書店。
「七八歲吧,無意中買了本書,叫《石點頭》,」昝霖背部抵靠著沙發,閉上了眼睛,「描寫並不會穢褻,我也並沒有看懂幾分,可那種行為的意義,倒是看得分明。
「噁心。沈醫生你懂吧——那種整個胃都能吐出來的噁心的感覺——我挺害怕的,那種『進入』的動作。這也是我不能和女人結婚的原因之一,生理或心理都不允許啊。
「那個人應該是戀童癖吧,而且伴有受虐傾向。我後來在報紙上看到過他的死訊,聽幾個阿姨說其實是死於性/窒/息,嗯,是在我初三那年,第一次來三院之前不久吧。」
昝霖睫毛輕輕顫動,好似舒了口氣,道:「我覺得,解脫。我確實因為他的死亡而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放鬆。他終於死了,我那一刻在想,他總算是消失了,可我曾經的骯髒卻永遠存在。」
沈醫生仍然斜靠著窗,目光幽深,他一直知道昝霖的剋制和隱瞞,表面上配合甚至主動配合所有的治療,潛意識裡卻並不全然信任他這名醫生。他長嘆:「此外還有什麼隱瞞的?」
「沒有了。」昝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重複道,「沒有別的了。」
沈醫生終於明白了昝霖自我厭棄達到頂點的最直接的來源在於什麼——家庭的矛盾或者堂兄那次未遂的猥褻,都能導致他產生自厭感,但以他的精神系統的強大性,不應該到此等程度——如此,便終於得到了解釋。
實質發生的傷害帶來的陰影總是最頑固最漫長最難以磨滅的。
沈醫生回到另一隻沙發前坐下,直視著昝霖,道:「這麼多年了,你終於把這件事告訴我的契機是……,谷知在身邊的情況下仍然出現了幻覺……麼?」
昝霖僵直許久的脊樑倏地一松,他仄腕撫去後頸冰冷的薄汗,道:「對。我害怕我的精神繃緊到極限而不自知,做出什麼傷害他和自己的事。」
沈醫生手指煩亂地敲擊著沙發扶手,須臾道:「我現在沒有任何謹慎縝密的方案,不能武斷行事;你以前吃的藥效果都不大,副作用卻很明顯,所以我現在不打算配藥。我需要和副院長討論,必要的話我會要求你住院。」
昝霖並沒有意見。
「好了,」沈醫生道,「你把谷知叫進來吧。」
谷知換進來時明顯情緒不太高,昝霖在外面等著,於是他肆無忌憚地把自己的垂頭喪氣表現出來。
沈醫生道:「剛才你為什麼追出去攔住了小棋?」
「直覺他最後對阿霖說的那聲『再見』哪裡有問題,沒來得及想太多就莽撞地追過去了,」谷知頭疼地捏了捏鼻樑,「結果惹得人家媽媽又驚又懼的。還好那小孩讓他老媽去車上等,說是真的有話要對我說。」
「嗯,我看到了,」沈醫生道,「他說什麼了?」
「他說——你身旁的人,即是深淵。」谷知道,「他指的是阿霖吧?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怎麼又是這個深淵?我不明白他到底從阿霖身上看到了什麼,但他半分都不肯多說了。」
沈醫生卻就此沉默下來,他擰著眉思考良久,道:「昝霖是我最特殊的病人,他的病症看似比誰都輕,其實比誰都具有毀滅性,並且這種毀滅性十分隱蔽、溫柔。心理疏導和藥物都沒有太好的效果,我需要和幾個副院長開會討論,當然我的意見是讓他住院,不知道你怎麼想。」
谷知毫不猶豫道:「我都聽你們的,只要能別讓他那麼痛苦。」
他打開門見著昝霖安靜地坐在走廊里的塑料椅上,隱在背光的陰影中,與世無爭得沒有真實感。
「阿霖,」他捏了捏昝霖的耳根,俯身吻他的額頭,道,「回家了。」
昝霖上車就開始犯困,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他駐足望著眼前的河流,覺得分外眼熟,目光所及之處還泊著一條帆船,登時想起來這是哪裡——他曾來過的,來時他還有他的少年,走時卻只剩下了他伶仃一人——這是夢之消失的地方啊。
做夢了麼?他想。
河邊緩緩幻出一個男子,年齡不大,他身著白衣,佇立在紅艷的花海中;他瞥見了昝霖,卻視若不見,只從河中引了一線水喂足岸邊的花,接著便席地而坐,凝望著河水發獃。
片刻後從不遠處響起來幾聲嬌俏的笑聲,幾個小姑娘圍著一頭虎頭、獨角、犬耳、龍身、獅尾、麒麟足的古怪獸類嬉鬧著走過來,其中一個哎了一聲,道:「小曼,你還在等崔判啊?」
昝霖心神一動。
那個被叫做小曼的少年回頭看了眼,道:「我等我兄弟,順便等等崔判。」
「別等啦,」另一名少女道,「你兄弟被帶去西方極樂世界,必定不再回來;崔判為了那孫猴子剜心挫骨,早已魂飛魄散,自然也不會再回來了。」
「就是!」另一個扎著兩個髻的少女道,「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做忘川邊上的一朵花麼,要那麼多念想作什麼?」
「無念想,猶無魂,幻化成形也無意義。況且,我兄弟會回來的,崔判也會。」小曼的目光停到了昝霖臉上,道,「否則,他無法來到這裡的。」
昝霖一怔,道:「你、你們是在說夢之麼?他……你知道他去了哪裡?」
小曼勾唇淺淺笑道:「這該問你。若不是你,崔判不會給斗戰勝佛半顆心,不會接承原本屬於那人的所有業果,如今灰飛煙滅,你卻問我他去了哪裡,不覺可笑麼?」
昝霖霎時慌了神,他從來沒想過要給夢之這樣的結局;然而當他創造出這個人的時候,「他」便已經活了,有自己的決斷,生死去處由不得他全做主。
「我……我不知道,他在我眼前消、消失了……」
小曼道:「你希望他在你眼前出現麼?」
「我、我希望啊!」昝霖道,「我根本沒想要他走,是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你明不明白?!」
「一千年了。你仍然如此執迷不悟。」小曼搖了搖頭,「諦聽,崔判的魂魄可修補完全了?」
那頭靈獸張口道:「尚未,不過已修七分,可現形狀。」
它話音才落下,背上便顯現出一個人影,白得近乎透明,孱弱而溫和,笑著道:「你果然不肯真正地放過自己,叫夢之可如何安心地離開啊,爹爹。」
昝霖猛地睜開眼睛。
車子平穩地行駛在高架上,谷知把著方向盤,側臉輪廓堅毅。
「谷知……」昝霖張了張嘴,聲音發澀。
「嗯?」谷知抽空扭頭看他一眼,「怎麼了?」
昝霖又倒回位置上,靠著座椅背發出一聲長長的喟嘆:「做了個夢,有點想你。」
谷知便笑了:「這麼愛我啊?」
「嗯。」昝霖用力地點頭,「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