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一夢二十餘載(終章)
小說: (黑花/瓶邪)戲骨 作者:扶风浪笑 字數:3095 更新時間:2019-09-22 02:10:05
【一】
上午八點半。
解語花西裝革履,難得地打上了領帶。
「天真他們還在睡呢,」王胖子在樓下吃著早飯抬頭來看,流氓一樣地吹口哨:「喲,帥瞎眼啊花兒爺。」
「唔。」解語花嚴肅地點點頭,有些不自在地將領帶鬆了一點,道,「我出去一趟。」
「現在麼?」王胖子道,「你是醒著的麼?」
「……走了。」解語花沉默了一下,道。
權家到現在還亂著。權四和錦嬰都死了,這樣毫無徵兆地、卻又不可避免地,死了,這麼幾個小時的時間根本不夠權家上上下下把這事兒處理妥當。
解語花自己開車,在巷子口停了會兒,最後掉頭離開,終究沒有進權家大門去。
虎子起得早,一直在本家堂口溜達;啃著個肉包的時候就見當家的信步而來,連忙胡亂塞進嘴巴里,口齒不清地打招呼。
解語花笑了笑:「我去祖廳上柱香。」
「啊?」虎子道,「六爺已經在那兒呆了挺久了。」
解語花聞言挑了一下眉毛,只道聲知道了。虎子也就識趣地到別處溜達了。
【二】
解語花走進祖廳,便見著傅六抬著頭看那些牌位,側臉帶著些許的滄桑和懷念。
他走過去,叫了一聲「六叔」,然後給解家先人上香。
他每次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其實內心都非常空茫,常莫名生出浮生如夢之感,突然地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著,為什麼而活著。
上完香,他靜立於眾多靈位前,思緒飄了很遠的模樣。
傅六看了一會兒,道:「你心不在焉。」
解語花正望著父親的牌位,低低地應了一聲。
傅六嘆了一下,道:「權四沒了,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這次解家該是有的亂了。」解語花道,「先讓豆子坐那個位置吧。他的本事都是跟著我一塊兒學的,跟了這麼多年也總得讓他出去獨當一面;我把小七哥的堂口交給了貝於菟,這孩子可倔得很,做不出好歹來不會放棄。至於七叔的堂子,收回來了我親自打理。」
傅六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解家如今是你做主,其實也沒必要把這些巨細都告訴我。」
解語花道:「只是想說說而已。暫時就這樣,年後我要出去兩三天,秀秀暗著也會幫襯這邊。」
「出去?」傅六道,「你是不是覺得黑瞎子沒死,想找他?」
解語花笑了一笑,沒承認也沒有否認。
傅六暗暗心驚,皺眉道:「其實,你該知道,不管黑瞎子是死是活,解家都不會有人贊成你去找他。更何況,在那種地方,要活,難得很;要死,不要太容易了。」
「這我都知道。」解語花道。
他眉目安然,腰桿筆直,不卑不亢的樣子。
一時間兩人都沒講話,彼此之間的空氣都有些僵硬。
傅六定定看他許久,終於長嘆:「沒能看著你長大,是我的……遺憾,這樣的事情,本也輪不到六叔來管。」他將堵在喉嚨口的「過錯」二字換成了「遺憾」,又在心底喟嘆一聲,緩緩道,「事已至此,我不多說什麼。」
解語花看向傅六,以一種非常謙卑非常虔誠的姿態,輕輕地說:「謝謝您,……六叔。」
傅六像是倏忽沒有勇氣再看解語花,倉皇地擺了擺手,就轉身走出祖廳。
解語花站在他身後,側過身子注視著解連環的牌位,驀然啟唇道:「父親。」
傅六腳步在門口猝然頓住,然後才略微狼狽地回過頭,道:「雨臣,在這個地方是不能亂叫的。」——土夫子都有著裰鬼之俗。
「我明白。」解語花神色如常地淺淺笑了笑,卻滿目荒涼。他聲音很輕,卻格外清晰,「只是以前常忍不住去想,現在倒是好些了。大概,子欲養而椿萱並茂,真的是最大的幸事。」
「您說是不是,六叔?」
【三】
解語花從祖廳出來,豆子也正好過來。
「權家現在怎麼樣了?」
「亂著,」豆子道,「那些位置高點兒的都想坐那個堂口,下面的人就跟著鬧唄,亂成一鍋粥了都。」
解語花挑了挑眉:「權家那三個掌櫃什麼態度?」
豆子道:「那個姓何的一大早就偷偷摸摸地找家來想尋個庇護,也算識時務,他的賬本我已經給您放書房了;至於另外兩個,還沒動靜,不過估摸著不好對付。」
解語花笑道:「嗯,那這事兒我交給你了。辦得妥當,權四的堂口就由你來管;辦得不妥,不用我,那邊的那些狼虎自然會把你收拾幹凈。」
豆子:「……」
解語花道:「嗯?有意見沒?」
「沒。」豆子抬首挺胸,「我一定把他們都拾掇好了!」
解語花另外多交代了幾句,而後便離開了堂口。
他在遣唐樓轉了一圈,收了兩個粉彩瓷器,最後又無所事事地開著車到故宮附近亂逛。
路上下起了雪,北京的冬天真是冷得很;但是即便如此,臨近新年,街上依然到處都很熱鬧。解語花在車裡看了好一會兒,決定停車下來走一段;不斷有雪飄到他身上,彷彿一直冷到了全身的骨頭血液里去。
他往前走,這地方有很多店鋪都賣北京的特產。
邊上那個中年的老闆大概把他當成來這裡旅行的外地人,熱情地沖他招呼:「看看看看!帥哥你要不要買點兒驢打滾去啊?老北京正宗的驢打滾,味道那是不用說了!三十六塊錢一斤哎!」
他的小女孩兒跑到外面玩雪,結果又被他立馬給叫回去了,說著「哎呀外面這麼冷你怎麼連外套都不穿?!去!去羽絨衣穿了手套戴了再玩!」
解語花本來不想搭理的。
……本來。
解語花坐上車,看著放在副駕駛座上的那袋驢打滾,有點想不通剛才怎麼鬼使神差地就掏錢包了呢。
或許是看著對方為了生活這樣賣力,或許又只是因為對方對著他的小女孩兒口氣凶凶的但滿是擔心和關心地嘮叨。
嘖。
一會兒帶回去了那王胖子肯定要笑話「花兒爺你一土生土長的北京人還被殺豬了哈哈哈哈」什麼的。
解語花靠著駕駛座,盯著車頂發獃。
直到有交警來敲窗戶。
解語花道了歉,開車回家。
雪下得倒是更大了,傍晚的天黑得也特別早,華燈初上,新人從街上的店鋪走出來,帶著一身熱氣,更是顯得喧鬧。
而他開著車,堵在路上。
——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放任自己去想念那個人。
【四】
小助理在院長辦公室里死纏濫打半小時,終於成功讓院長值上半夜的班。她美美地睡了一覺,這才摸黑進了醫院舊樓。
「哇靠,」她突然意識到什麼,碎碎念,「我好歹是個女的啊,大半夜的放我一個人到這種鬼氣森森的地方真的好嘛……,這樣把我當純爺們使喚真的不要緊嘛……」
病房裡的燈光是很暗的,小助理走進去,便看到院長在邊上頻頻點頭昏昏欲睡。
小助理走過去在人家背上大力一拍:「院長啊回家睡吧,我值下半夜。」
「!!!」院長白眼直飛,「差點嚇死我。」
小助理卻不理他了,湊在病床邊盯著床上的那個男人。
院長道:「怎麼了?」
小助理道:「他這是不是要醒了?」
男人眉毛緊蹙,嘴唇緊抿,微微動了幾下;過了一會兒,面部神情又似乎沒那麼緊繃了,但是幾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滑落,在暗沉的燈光下顯得有些隱約。
院長瞬間清醒過來,湊上去看。
然後好半天終於不確定地回了一句:「他好像是在做夢?」
小助理愕然:「是麼?」
病床上的男人似乎真的夢見了些什麼。
讓他不安地掙扎,卻又甘心沉淪。
天氣很好,陽光溫柔,曬得整個人都懶洋洋的。
他面對著醫院裡的小湖,閉著眼睛能感覺到水面漣漪泛起的樣子。
他聽見走近的腳步聲,不自覺閉上了眼睛,而後又睜開。其實這是個毫無意義的動作,無論如何,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那人身上極淡的胭脂香隨著風在空氣里蔓延開來,遊走到他的鼻尖。
他已經知道站在面前的人是誰,然而他卻抬著臉笑得沒心沒肺:「啊……該吃午飯了?那什麼我說龍大醫生今兒不會又吃拉麵吧。」
沒有人回答。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見諒啊,我看不見你,不知道你是誰。」
「——沒關係。現在是我看見你,我知道你是誰。」
非常溫潤。非常柔和。
「——唔。原來是花兒爺啊……」他依舊咧著嘴角,彷彿自語的樣子;眼底卻迅速氤氳開淺淡的水色,視線不知所及。
花兒爺啊……
花兒爺……
他看不見,但卻清楚地知道,那人的眼淚在這瞬間毫不掩飾地掉落下來。
那人俯下身去擁抱他,側過頭親吻他的頭髮。
然後聽見了他低沉性感的,帶著笑意的,彷彿不經意的聲音,在耳邊流淌,婉轉:「花兒爺,……你怎麼來了?」
於是五指收攏,更緊地扣住對方的肩膀,彼此肩頸相疊的地方,裸露的一小塊皮膚延伸出妥帖的溫暖。
「我來……」那人笑著說,「還你一個解雨臣。」
男人睜開雙眼。
——鋪天蓋地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