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遺忘之地

飛行器很快停靠在一個無人的荒島上。這是一片克隆軍人的墓園，附屬於Vinus，這裡沒有任何居民，卻安息著無數的克隆軍人的靈魂。荒草淹沒的墓碑，風雨夷平的墳塋，無不訴說著荒涼。

這是一塊被遺忘之地。他們被製造出來，為帝國付出生命，然後被遺忘，留下一個空洞的名字寫在墓碑上等待著風侵雨蝕，抹掉他們在這個世上最後一絲痕跡，這就是他們克隆人士兵的命運。

冷幾乎站立不住，凱拉帝帶他到這裡來，莫非已經宣判了菲爾的死亡？他剛才那些豪言壯語難道只不過是一劑安慰劑？

「我只是忽然想來這裡看看。」凱拉帝看透了冷的心思，以往經歷每一次戰鬥，這裡才是作戰的終點，因為他要親手將那些逝去的戰友埋葬。作為第一屆天使之翼的成員，墓碑上的每一個名字對他來說都曾經是鮮活的生命，他看過他們每一人的遺容，恐懼的，慷慨的，悲傷的，從容的……從此那些靈魂在他的夢中徘徊不去。

凱拉帝趟過野草漫生的小道，向墓地的最中心走去。風吹綠浪起，他孤獨的身影在野草和墓碑間若隱若現，天荒地老，隻身猶存。

冷快步追上去，看凱拉帝在一座墓碑前停下來，俯身撥開了纏繞在上面的藤蔓。安德烈·K·DH300005160812，墓碑上的字映入了冷的眼簾。

「他是我的partner。」凱拉帝忽然開口道。

冷驀然想起了索爾曼向他提起的關於凱拉帝謀殺了自己的同伴的故事，他不相信看似冰冷但內心火熱的凱拉帝會害死自己的同伴。但是索爾曼那樣確定的語氣，又容不得他不信。

「我們從來沒有相愛，」凱拉帝臉上又浮現出了那種若有若無的笑容，似乎在嘲弄命運的無奈，「但是在我失去他的日子裡卻常常想起他。想起他說過的話。用心灰意冷來形容那麼年輕的他也許並不準確，但是那時候他確實給了我這樣的感覺，他質問我，『我們到底為什麼而戰鬥？我已經厭倦了為了人類的愚蠢慾望而失去生命。』那時候我只是個狂野的戰爭分子，我相信戰鬥就是我的使命，為帝國的利益付出就是我的榮耀，從來不去想為什麼而戰鬥。冷，你為了什麼而戰鬥呢？」

「呃。」冷聽得正投入，沒想到凱拉帝忽然將問題拋了過來。如果說最初留在軍隊中的原因是為了擺脫索爾曼，那麼現在這裡多了一個讓他牽掛讓他留戀的笑容。

沒等冷回答，凱拉帝再次接上了原來的話題。「作為第一屆天使之翼，那時候無論制度上還是戰鬥力方面都有很多不夠完善的地方。為了減少損失，卡蘭特提出了雙人作戰的方案。在綜合了各種能力之後，智能系統將安德烈匹配給了我。我們都在為了帝國的利益而戰，個人的感情早已經擺在了一邊，最初的幾年和伊斯美爾的戰鬥打得非常艱難，但是我們卻取得了輝煌的戰績，直到那次戰役中，他心愛的人死在了戰場上。而那次阻止他前去救援的人正是我，事後他跟我說，『我之所以那樣視死如歸的戰鬥，是因為我想減少他所面臨的危險，現在我已經沒有理由再戰鬥下去。』那一刻我被那個男人的淚水打動了，被那樣單純而美好的理由打動了。那一刻我才明白，作為一個士兵，我們首先是一個人，而絕不是被灌輸了戰鬥理念的工具。」

冷也被深深的打動了，因為他已經體會到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找到一個人全心全意的去愛，去保護，如果菲爾蘭迪就此離開，他的心也就此死了，今生今世他都無法從這種悔恨中走出來。

「抱歉，竟然和你說了這麼多不相幹的話。」凱拉帝說。這些話他已經在心中埋藏了十幾年，就連卡蘭特，他都沒跟他提過。今天到這裡來，忽然想起來，就自然而然的吐露了出來。「我其實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長官請講。」

「菲爾感染star的事，你可以對索爾曼保密嗎？我希望這是你我還有菲爾之間的秘密。」

「為……什麼？」冷不解的問，如此重大的事故按照規則，凱拉帝一定要向上級彙報的。

「因為我不想將他送到軍事醫院救治。」

「為什麼？」冷更加不解，如果透過軍事醫院治療，讓更多的醫生參與進來，菲爾就多了幾分生還的希望。「難道是為了我？」他不覺得自己有這樣的分量，但這是他能想出的唯一理由，「因為我的失誤被上級知道，我會被開除的吧？」

凱拉帝回過頭來望著他，深深的望進他的眼睛裡，然後上前一步，撫摸著他的頭，將他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傻孩子，那算不上失誤，那隻是一個事故，我們都只有經歷事故才能成長，就像我失去安德烈之後，才明白自己應該珍惜什麼。如果真的要論責任的話，那也是我的責任。」凱拉帝的話如涓涓流水濕潤了冷的心，也濕潤了他的眼睛，在他二十年的生命中，還從來沒有一個長輩給過他如此寬容的愛。他趴在凱拉帝的肩頭無聲的哭泣著。

「冷，你應該知道現在還沒有有效的藥物來治療star。即使將菲爾送到軍事醫院的話，情況也不會比在我這裡好多少。我們克隆人從本質上說仍然屬於消耗品，菲爾的病例在醫生的眼中恐怕研究價值高於治療價值。我只是希望在他生病的這段日子裡，在愛的包圍中度過，我只想還生命一份尊嚴。這樣總比讓他面對那些陌生而冷酷的面孔好。再說，我也是拿過醫學博士學位的人，在star流行那段時間，我也一直工作在第一線，你要相信我的能力不差於任何醫院的醫生。」

冷點了點頭，他知道這樣做凱拉帝承擔著巨大的責任，萬一菲爾無法救過來，凱拉帝要承擔的就是欺瞞上司的責任，到時候索爾曼肯定不會放過他。但是更讓他在意的卻是star無藥可救的事實。「難道菲爾他……」

「雖然沒有現成的藥可以用，但是還是有幾種藥可以試一試。」凱拉帝說，「冷，我下面要說的話，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你不可以告訴任何人。」

冷看著凱拉帝異常嚴肅的眼神，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蒼夜這個人你知道吧？」

冷當然知道，蒼夜是奧斯帝國的前王子，也是Vinus的締造者，關於他的種種事跡都已經演化成了傳說。Vinus島在八十多年以前還是一個荒無人煙的邊境島嶼，這裡曾經是偷渡者的踏板，也是罪犯的天堂。但是將這裡變成帝國最先進最富有的城市的卻是一位被流放的王子——蒼夜·奧斯。

蒼夜·奧斯擁有著傾倒眾生的美貌和無人可及的才華，卻因為性取向偏離了正常的軌道，而被皇族遺棄，作為Vinus島的管理者，被流放到了這裡。當時的王子正值青春年華，這樣的流放並沒有讓他灰心失望，他將這裡作為自己的家園開始了全新的規劃，而現在Vinus島的規模就是在蒼夜的藍圖基礎上建設起來的。當年的王子早已經去世，他的傳人卻是他自己的克隆體——第二代蒼夜·奧斯。儘管由於種種原因，Vinus的行政管理權已經被帝國收回，但是蒼夜依然控制著Vinus的經濟命脈，也成為了Vinus的隱性統治者。

「我們在皇騏軍校的時候有過一點交情。」凱拉帝說，「我知道他在研究治療star的藥物，只是尚處於動物實驗的階段，我會將菲爾的病例發給他，並且請他幫忙將幾種有效的藥物送過來。他的研究並沒有得到帝國的批准，所以這一切都是違法的，但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凱拉帝原本可以不將這件事告訴冷，但是看到他心痛的樣子，他希望在他心中點燃一絲希望。雖然蒼夜的實驗並不怎麼成功，病毒雖然被克制，但是強烈的副反應還是奪走了動物的生命，但那是唯一接近成功的途徑。

冷感激的望著凱拉帝，發誓自己絕對會守口如瓶。

凱拉帝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微型存儲器放到了冷的手中，「這是一份報告，將它交個索爾曼吧，否則你圓謊也需要花費點腦力。而且我看得出那並不是你所擅長的。」

冷愣住，莫非凱拉帝早就知道他留在軍隊里的秘密任務？「你……早就懷疑我？」

凱拉帝笑道，「我只是很了解索爾曼而已。」

「那麼……你還將我留在身邊？」

「有什麼關係呢？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凱拉帝說，「我只是在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就算他在我身邊放十個人我也不會因此改變什麼。」

冷對凱拉帝肅然起敬，對這個人接觸越久，他就愈加敬愛這個人。

「冷，你知道嗎？以star作為生化武器的『死亡之光』項目的最高負責人正是索爾曼。」

冷感到難以置信。

「索爾曼作為皇室的一員有著自己的立場，我可以理解，但是冷，我想你也應該有自己的立場，雖然有時候選擇一個立場的確很難。」

「我明白。」但是明白和做到又是多麼遙遠的距離。

看在冷淚痕交錯的臉上為難的表情，凱拉帝微微笑道，「沒想到今天說了這麼多話，看來我已經成了愛說教的老頭子了。」

「不，謝謝長官的教誨。」冷恭敬回答，近距離的接觸，凱拉帝在冷心目中已經從幾年前那個遙不可及的存在變成了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長輩，從前崇拜化作了今天的愛戴。

離開這片被遺忘的安息之地，凱拉帝將冷送到了Vinus的警察廳，索爾曼中將對於冷是否感染也十分關心，只是因為要將艾沙送到首都而無暇光顧暴力天堂。在冷將自己安然無恙的消息告訴他之後，他能感覺到索爾曼鬆了一口氣，「在卧室等我。」索爾曼最後說，「今晚我可要好好寵愛你，冷。」

這就是索爾曼叫人又愛又恨的地方！冷卻完全不知道應該怎樣拒絕。

凱拉帝回到醫院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時分。夕陽的餘暉透過玻璃窗照到了菲爾蘭迪的病床上，只見他側臉望著晚霞染紅的天空和大海，許久連睫毛都沒有眨一下。時光好像靜止了一般，即將逝去的夕陽和即將失去的生命，構成了世上最凄美的畫面。凱拉帝都不忍去打破這份安靜。

「凱爾。」在夕陽沉下海面的那一刻轉過頭來的菲爾蘭迪終於發現了一直望著他的凱拉帝，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凱拉帝看到了他紅腫的眼睛和睫毛上尚未幹掉的淚滴，眼前的人就像帶著水珠開放的花朵，如此美麗。「想哭的話，就哭吧。」凱拉帝在他身邊坐下，對於死亡的恐懼，即使已經無數次擦肩而過的自己也沒能戰勝，何況菲爾呢。

「剛剛哭過了。」菲爾直言不諱，「所以決定再也不哭了，我喜歡笑，所以在我生命最後的時光里，我要開開心心的笑著。」

凱拉帝忽然起身轉過頭去，裝作不經意的擦掉了眼角的淚珠，這個孩子總是會觸到自己最脆弱的神經，撕裂那張冰冷的面具。

「凱爾？」

「嗯。我有件事要和你說。」凱拉帝沉默了片刻才轉過頭來，「現在還沒有有效的藥物治療star。」這對於一個醫生恐怕是最尷尬的話語，對於病人簡直就是死亡的宣判，但是凱拉帝還是不能不說出來，「但是還有幾種尚在實驗中的藥物，也許可以試一試，但是會帶了很大的副作用，所以在此之前還要徵得你的同意。」

「我是不是就成了你醫院中的小白鼠啊！」菲爾呵呵的笑了起來，「凱爾覺得可以的話就給我用藥好了。」

望著菲爾信任的目光，凱拉帝多了幾分愧疚，也多了幾分希望，這麼美好的笑容怎麼可能從世界上消失呢！

在凱拉帝準備注射藥物的時間裡，菲爾再次將目光轉向了窗外，夜幕已經降下來，晚霞完全被黑暗吞沒。美好的東西都是短暫的，世間充滿了這樣的矛盾，好景易逝，好花易謝。生命也像這晚霞一樣美好，一樣短暫，可是為什麼人們不知道珍惜，要發動戰爭，製造罪惡？原本如此風景如畫的世界，人們為什麼要親自摧毀它？「父親這世界上如果沒有戰爭該多好？飢餓早已經離人們遠去，為什麼還要去掠奪？」

「戰爭從來都不是因為貧窮，而是因為貪婪，而貪婪正是人類的本質。」這是凱拉帝很早就得出的結論，他回過頭來看到菲爾溫柔的眼睛，才發現自己的結論未免太武斷太冷酷了，於是微笑著道，「你不屬於人類，你是天使。」

「嗯，我也這麼想。」菲爾再次開心的大笑起來，「我死後會上天堂吧？聽說天堂很美好，沒有戰爭，沒有罪惡，神的光輝普照萬物。到時候我就做一隻傳遞福音的小天使，來世間拯救你們。」

凱拉帝將準備好的藥物推進了菲爾的胳膊里，摸了摸他發燒的額頭道，「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就在身邊陪著你。」

菲爾也感到因為發燒的緣故，精神一直昏昏沉沉的，他閉上眼睛很快進入了夢鄉。

望著他安靜的睡顏，凱拉帝喃喃道，「菲爾，我也有一個夢想，但不是去天堂，而是在人間製造一個天堂啊，那裡沒有殺戮，沒有戰爭，那裡有情人終成眷屬，那裡大家創造美好，享受福祉。」

晚上，他將一份虛假的報告呈交給了卡蘭特，報告中聲稱只是虛驚一場，冷和菲爾一切正常並沒有感染任何病毒。他決定獨自承擔這一切，他有七天的時間，七天之後如果菲爾蘭迪被救回，那麼一切都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如果菲爾蘭迪死去，他將要承擔一切責任，嚴重的話，也許會被判入獄。羅伊看過報告之後，立刻發來的通訊，聲稱躲過一場浩劫。

「凱爾，如果沒有什麼事的話，我想留在首都，麥倫的身體不太好，我想留在這邊照顧他。」羅伊說。

凱拉帝心中一陣涼意襲來，卡蘭特的身體每況愈下，他和羅伊卻都束手無策。也許卸掉一切重擔好好休養是唯一的途徑，而那個人卻無論如何也不肯這樣做，他對這個國家，對天使之翼還有這一份責任。凱拉帝嘆了口氣，「好的，我知道了。」羅伊如果不在的話，他隱瞞起來更加方便了。

「混蛋，你就不能說兩句感激的話，照顧他本來應該是你的責任！」

「是的，我非常感激你。」凱拉帝不想再糾纏下去，很快掛掉了通話。他猶豫片刻，終於撥通了卡蘭特的通話，正如羅伊所說的，偶爾噓寒問暖一下又不會死！他到底還在介意些什麼，連自己也想不清楚。但他知道，死亡是一位不速之客，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來拜訪，他們應該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與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