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令我愁難磬】

昏昏沉沉的一覺不知睡了多久，依稀睜開雙眼，龍萬五見那鳳袍美人已回來了，心中欣然。

「剛才之事，怪我衝動失言，請你別放心上。」

美人正坐在海池邊一塊石上，離他卧著的地方少估有百尺遠，雖見得彼此身影，卻感覺相隔遙遙……龍萬五這身重傷未愈，無法走動，只能提聲喚去，還反覆喚了一遍又一遍，可惜不得美人回眸一顧，甚是失落。

夜臨之時，囚鳳淵一片森暗，只有岩礁珊瑚隱隱散發的幾片熒光，氣溫不斷降下，冰露點滴，更使四周凄凄清清，冷冷靜靜，與他此刻心境頗為接近。情景交融，一股曲癮發作，龍萬五不由自主的幽幽唱起：

雲寒雨冷～寂寥夜半景～色呀凄清～

荒山～悄靜～依稀穩約傳來了～夜半鍾～

鐘聲驚破夢更～難成～

是誰令我愁～難磬～哎非莫磬～

情如～泡影～鴛鴦呀夢～三生呀約～

何堪追認～舊愛一朝斷～

傷心哀我～負愛～抱恨～決心～逃～情～～

「詞調取粵曲《新禪院鐘聲》」

他腔音渾厚飽滿，入曲時又帶幾分婉約嬌嬈，韻調節奏皆把握得恰到好處，朗朗悅耳，令人沉淪。

正唱得全情投入，甚至目光深邃帶淚，不知美人已走來身邊，給他嘴裡堵了塊鮮味魚肉。

「情呀啊～～唔？！」

唱聲戛然而止。

魚肉雖是生的，入口卻極其新鮮清爽，別有一番美味。肉中除了海水的微鹹，還帶了絲絲的那個……該如何說呢？

只見美人俯身低頭，在片淡紅色的魚肉上咬出一小塊，再以嘴一口口的喂予他吃下。雲淡風輕的臉上，除了沉默與耐心，更有不可方物的美麗……

此事於任何人看來都是難堪彆扭且不可言喻的，偏生到了此情此景，此時此刻，又是合情合理更理所當然。龍萬五躺身在石床自是不能動作，兩手勉強使勁，結果只得來陣陣裂痛。心中淺嘆，不禁瞄向美人那雙垂下的空蕩衣袖，千言萬語難以道出。又怕對方生慍，再次撇下自己不顧，便很快地收回目光，專心吃他喂來的魚肉。

待這一頓晚飯過後，天色已然徹底暗下，珊瑚叢次第緩緩閉起，蛟鯨巨骨深影嶙峋，囚鳳淵里無光漆黑。深海魔礁之下，無法判定十二時辰，唯借日月穿過海水的明暗以約莫感知朝夕。現下來看，是到夜深了……

黑暗中，睜眼不見任何，龍萬五靜靜躺在石床上，聽到鐵鏈磨過地面的聲響，美人從他身邊走開了，可沒走多遠，在某個地方停了會兒，又返回來。

正在心裡猜想，耳畔傳來溫暖的輕聲，「我給你上藥，別亂動。」

「你……」終於又聽到美人的聲音，心中無疑是激動蕩漾，當想趁此機會與他多說幾句，忽覺胸前微微一涼，幾下布料摩挲細響，才知身上衣物已被逐層揭開了。

很驚訝他是如何做到的……漆黑中，龍萬五腦海浮現出了一抹嫣若染丹的優美薄唇，心念這張嘴兒，竟也能靈活如手？！

幾點冰涼伴帶著溫熱的呼息，從胸前緩緩下移至小腹，稍離片刻後，又再吻貼，分別掃過腰肢兩側，續而是雙手與腳。一絲不苟的，細心把唇間半含的藥膏抹過他身體每寸。

四周異常安靜，此起彼伏的呼吸聲沉沉回蕩在黑暗的囚鳳淵，兩道心跳怦鳴如響耳畔……

三千墨發鋪散在裸露於空氣的肌膚上，隨那人兒的動作而柔柔滑動著，如水流淌，如風輕拂。不經意地，有一縷落在他掌心，穿連於五指之間，溫柔極致。不知是藥效起了作用，或另有原因，他手竟生出了力氣，驀然一合，緊緊抓住了那縷髮絲……

長夜漫漫，深海幽幽，夢中似見巫山，雲雨生煙，暗馨迂索繚繞，徘徊不盡，感覺舒服得使人流連忘返。正陶醉於深處，一串『鋃鐺』刺響驚醒了美夢，張眼一看，原來已是白晝。

雖說白晝，但歸墟深淵的景緻依舊幽暗。龍萬五在床上動了動，發現竟能稍作轉身了，驚嘆這一夜之神奇的同時，又四處張望，欣然所見，百尺之外，美人又坐在海池邊那塊石上。

鳳袍艷麗似火，墨發傾流如瀑，傾國傾城，顛倒眾生。然而這些都只是外表，真正引人入勝之處，是他那身翔鳳之姿中，透著一股特殊的傲氣！

這種『傲』，無關氣節，亦無關品性。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桀驁，渾然天生的霸道！猶如鳳於九天，凌雲之上俯瞰世態，渺渺紅塵，不屈不羈。是百鳥王者生而具有的，即使最落魄的淤泥亦無法掩埋的高貴光芒！

「昨夜……」此話到嘴邊時，他頓了頓，目光深深凝望著鳳，換了道出一句，「謝謝你救了我。」

但見鳳平靜坐著不動，仍不說話。半響，平靜如鏡的海池蕩漾起一波漣漪，有魚被閃爍的光點吸引而躍出了水面，浪花飛濺一剎，擊石穿魚。接著鳳抿唇扭頭一側，用髮絲把魚身扯上岸，搞掂。

快，靜，准。行雲流水，精妙至極！

如是的，鳳把魚肉咬下餵給他吃。事畢了，默然離開，不知去向。直至入夜回來，又是靜靜坐在那塊石上，等待一條晚飯出水。

夜的時候，鳳會悄悄喂得慢些，等四周墜入漆黑無光，便給他解衣上藥。擺弄間，他好幾次試著輕聲說話與鳳，可始終不得回應，無奈。

又道這藥不知何處尋來，功效出乎意料的厲害。如此照料之下，隱約過了四五天，碎裂的骨身癒合順利，已能挺腰坐起，雙手也活動自如。懷著依依不捨的心思，他本想多裝些時日，哪知對方心水清明，只把弄好的魚肉放置床邊，由他自便。

又至於夜裡的那個……

既然傷已痊癒七八，那厲害的藥自然也就適可而止了。

「哎……」

隻身坐在海池邊的那塊石上，龍萬五沉嘆一氣。咽下口中魚肉時，總覺裡面缺了些絲絲的什麼，反正不再鮮美如初。

恰時又一條新魚躍出，他見著夾石揮去一發，中的毫釐不差！由此可見，身體已然完全恢復了。亦換言之，離別之期將近……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雙飛客，生死許，千秋萬古留人騷……」

喃喃低唸著，龍萬五梭巡四周，赫然發現最深暗之處，存有一副非比尋常的巨大骸骨！足有數丈之高，身軀如長蛇彎曲扭伸，盤繞著整個囚鳳淵，龐然不見首尾。

東海歸墟，千古日月，這副巨獸的骸骨一直靜靜安伏於此地，強悍堅韌，完白無缺，不但沒有被歲月侵蝕的枯裂之跡，甚至還幽幽有股靈氣蘊存。彷彿，只要給它添上血肉，便會隨即復活蘇醒……

這到底是何物？又為何會在囚鳳淵長眠？

那些事情，早已湮沒於遙遠洪荒。人世歷過千秋萬代，興衰盛落，留下的只有無數縹緲想像，再無任何深究意義……

夜臨，鳳如常回來了，卻不見龍如常在床上閉目休養，心微微一詫。目光尋了一圈，才發現他正埋首在角落處，背影全神貫注，不知做著什麼？

鳳沒有去打擾，只坐在海池邊的那塊石上，安靜等待。

海底幾陣冷風吹拂起長長的墨發，千絲萬縷遍地散漫，柔和又順滑的，從雙肩一直延伸至腳下，幾乎鋪滿了數尺之地，已有多年沒有打理過。想來亦無法打理，只好任其生長，折損，再長。一復一日，年復一年……

「你今天洗頭沒？」

耳畔響起一道雄渾厚潤的聲音，驀然抽神，才覺不知何時，龍來到了他的身後……

回眸一顧，把他嚇得差點跳起。

「你今天洗臉沒！？」

苦望多天，可總算得到鳳回眸顧他，更主動說話問候，心中盡感快悅，抹過幾把臉上的灰泥，龍道，「這個，送給你。」

遞來的一隻寬掌半握著，龍向鳳溫柔地笑了笑，緩緩攤開，展現出一根凝白色的鳳簪。

簪身細膩光滑，線條流暢有致，簪頭幾波如浪起伏般的彎曲弧邊，宛然似是翔鳳回眸一顧，靈俏優雅，高貴艷傲。

此簪見之平素簡約，細賞卻是形態入勝，神韻俱全。雖未達至巧奪天工，亦不免令人驚佩……在這個幾乎別無塵物的深海魔礁里，竟能營造出如此一根鳳簪！

「那古獸骨中隱隱有股靈氣，東海浩瀚茫茫卻只獨伏於此地深淵，總覺微妙至極。我心血來潮，便取其一截心肋製成鳳簪，你看這根手藝還好？」

鳳稍稍瞄過他手上幾處傷紅，歪頭微微一笑，「嗯？」

「一是為我對你失禮而誠心道歉，二是為你救我一命而衷心感謝。」

鳳微笑，「好了，我不再怪你。」

龍又問，「這份禮物，你可喜歡？」

能聽出他語中的期待，但見鳳輕輕別過臉，低聲，「謝了便是了，何必再多禮呢，你也不是唯一掉下來被我救過的人……」

這話道出時，龍的身軀一震，手也明顯地抖了抖，沉道，「這鳳簪讓我為你別上，可好？」

默然間，二人相互對望，眼瞳都深映了彼此的臉龐。半響，倒見鳳先破功一笑，順而悠悠轉過身，把腦後三千青絲向予龍的面前，算是許了。

龍輕笑，從衣里執出一枚小巧削刀，那是由洞中碎骨打磨而成，也是用以削制鳳簪的工具之一。雖刃口粗糙不如專工之器，但他本身有功底內力，加之手法協輔，亦可使其達到精妙不遜的效果。

「我叫龍萬五。」以臀腰為界，龍萬五小心翼翼地把他身下過長的贅發一點點修服，每個動作都仔細又認真。

碎絲簌簌落下，四周安寧恬靜，海池如鏡倒映著兩人的身影，一個雄姿英偉如龍，一個美艷優雅如鳳，叫那天作之合。感覺氣氛已漸入佳境，時機成熟，穩著心神暗呼吸一氣，龍萬五終於要問，「那麼……你呢？」

髮絲在掌心驀地顫顫抖動，那是髮絲主人正在忍笑又忍不住的在笑！

險些錯手削掉大片秀髮，龍萬五急的停下，「誒呀，你別亂動。」

「我呀，我叫鳳千九。」

透過澄清池鏡，鳳千九看著龍萬五給他挽起鬢髮，盤成一道整齊的髮髻，鳳簪貫穿而定，垂下的青絲輕揚，美艷之中霎現出一種動人心魄的英氣。

笑嘆，「雙天斗至尊，你就是那個千門千宗鳳千九？」

回眸一顧，瞳中似燃明焰，「天胡十三幺，你就是那個青龍賭王龍萬五？」

「好話。」

鳳千九笑問，「青龍不遠萬里來此東海囚鳳淵，是有何貴幹？」

龍萬五笑道，「當然是來尋那命中註定的鳳。」

「龍為何要尋鳳？」

「龍要得鳳。」

鳳一笑，天地為之傾倒。

「這樣，你我要來一局。」

龍一笑，四海為之撼動。

「好，押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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