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煙雨蒙蒙，炊煙裊裊升起，不意間似是為這如水墨丹青般的景色添上了幾筆暖意。諸葛亮尚記得與那人相遇的彼日恰是江南三月春，水昏雲淡，飛絮滿岸。

他記得彼日那人立於岸上，正著一襲淡青，恰如彼日一川煙雨蒙蒙，脫俗宛若天人臨世般的不可親近，不過回眸一瞥，便已此生難忘。

再次相見，便是於那人府上。他搖扇淺笑，由魯肅引入堂中，當瞧見那人之時，他卻是怔住了，依舊當日的那襲淡青，依舊清冷脫俗宛若天人一般，江東美周郎，確實不曾虛傳。

「久聞公瑾之名，今日得見，實為吾人之幸，」說著，諸葛亮作揖莞爾，「在下諸葛孔明。」神色謙卑，舉止儒雅。

二人亦是因曹操屯兵於江漢，有下江南之意方才得以相識，於是孫劉聯盟，二人方得以相知。彼時江東常言：「曲有誤，周郎顧。」昔年的一曲長河吟，又有幾人能懂其曲中之意？

……

某日，周瑜卧病，魯肅憂愁，卻於此時，諸葛亮竟是來了，他依舊執著一柄羽扇輕搖，臉上依舊帶著淺淺春風笑意，而後但聽他輕道：

「公瑾之病，惟亮能醫。」

魯肅性子老實，聽諸葛亮如此一說，便即要請諸葛亮同去看病，然行於門前，魯肅卻回首要諸葛亮於門外稍等片刻，諸葛亮莞爾頷首，亦並無多說什麼，只是在魯肅輕啟房門時，諸葛亮悄然看了看房中，然尚未看出什麼，便被魯肅合上了房門。

彼時周瑜以被蒙頭而卧，魯肅行於榻邊坐下，只輕聲問道：「都督病勢如何？」

周瑜聞言，而後輕咳幾聲，方才開口道：「心腹絞痛，時復昏迷。」

「曾有服下何藥餌？」

周瑜搖首：「心中嘔逆，藥不能下。」

「適才孔明來見，他說能醫治都督之病，現在房外，命來醫治，如何？」

諸葛亮？

周瑜一怔。

甫一想起那人，周瑜心下便是沒來由的慍意，那人平日里雖總帶著笑意，卻總喜愛以片言來羞辱自己！而今那人說能醫他的病，他卻偏偏不信了，那人不過一介村夫，又能懂什麼醫術。

周瑜冷哼一聲，而後將被褥扯下，那雙如星子般耀眼的墨黑眸子中略帶了慍意，他雙臂輕撐而起，隨之倚著床頭，只輕拂衣袖道：「請他進來罷。」

不過一會兒，便見那人搖扇行入，依舊是羽扇綸巾，春風笑意。在行於榻邊時，方才止了步子，瞧見周瑜輕挑眉梢地看著自己，諸葛亮不禁微微俯下身去，執起周瑜的手，便是一番胡亂輕撫。

「你……」

「亮替都督把把脈。」

周瑜咬唇，隨之將手抽回，將臉別去一邊，不願看他：「不必。」口氣淡漠，明顯疏離之意。

「多日不見都督，可是何時貴體不安的？」諸葛亮直起身來，眯眼淺笑。

周瑜聞言別過臉來，只垂眸答道：「人有旦夕禍福，豈能自保？」

「天有不測風雲，人又豈能預料？」說著，便見周瑜聞言失色，諸葛亮恍然將他身上的被褥扯下，但見他只著了一件單衣，身子單薄正微微輕顫，膚色白皙，許是因得病而泛起了微微粉色，「都督近日，心中可是覺得煩悶？」

「嗯。」周瑜瞪他一眼，將被扯下的被褥，再次半蓋在身上，「而且，我已服了涼藥，卻全然失效。」口氣略帶了委屈。

諸葛亮聞言，不禁皺了皺眉，細想了一番方才開口：「那便須先理其氣，氣若順，則呼吸之間，自然痊可。亮有一方，定讓都督氣順。」

「願先生賜教。」

於是索紙密書，只見紙上書道：欲破曹公，宜用火攻，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之後之事，便是他應承下來要為他借東風，以助他調兵用事。

彼日於七星壇上，那人身披道衣，跣足散發，執著一柄羽扇徐徐輕搖，只遠遠看向了那立於壇下之人，正如初見那日一瞥驚鴻，一襲淡青宛若三月初春新柳，又如一川煙雨蒙蒙，眉如墨畫，目如郎星，昔日里那淡漠絕色的臉上竟是泛起了一絲笑意。平生未曾所見如此絕色美人，不必清淺莞爾，便也成了一場驚鴻。

三更時，東風起，那人卻先行下了壇去，在泛舟離去之時，只給東吳兵將留下一言：「告訴都督，好好用兵。」語罷，輕搖羽扇而離，口氣平淡如水。

他怎會不知，那人對自己早已起了恨意？早已生了要殺他之心。

……

之後之事，卻是諸葛亮取他城池，將他氣得嘔血卧病，墜於馬下。彼日夜裡，周瑜倚著床頭，轉臉看著窗外一片夜色，卻於此時，忽聞一聲輕啟房門輕響，他倒也沒有回首，只安安靜靜坐於榻上，倚著床頭看著窗外景緻，只是窗外分明月色全無，分明什麼也看不見。

「都督。」聲音熟悉得很，不必回首他便也猜得出那是諸葛亮。

那人上前幾步，而後坐下榻上，伸手便將周瑜攬入懷中，周瑜因病早已無力掙扎，只窩在諸葛亮的懷中，微微垂眸，他早已猜出自己時日無多，對此人的愛恨，早已逐風而淡。

「我喜歡你。」

「……」周瑜不言。

「那曲長河吟，惟有亮能明之。」諸葛亮執起周瑜的手輕聲道，口氣溫柔如春風一般。

然將近白晝，諸葛亮方欲離去，只是尚未步出房門，便聽周瑜道：「先生，喚我一聲公瑾可好？」

回首看去，但見周瑜神色彆扭，那雙水潤的眸里儘是期待，諸葛亮搖扇淺笑，只輕輕喚道：「公瑾。」我喜歡你。這四字卻咽在喉間，不敢多說。

清淺的茶香悄然散去，不知何時起，自己對他竟已悄然入了心。不過彼日的回眸一瞥驚鴻，不過一句曲有誤周郎顧罷，那人的一切，竟已悄然記於心下。

……

建安十五年，周瑜病逝。

彼日諸葛亮於周瑜靈前，將一杯清酒傾於地下，然早已淚眼模糊。他平生最悔之事，便是當日他將周瑜氣得墜於馬下，他以為，待亂世過後，待天下太平之時，便可與周瑜相伴一世，然不過只是自己的幻想罷了。

他記得周瑜曾問過他，為何要這般欺他。對了，自己當時可是如何回答的？好似只答道了一句各為其主。

是啊……

終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

他為東吳大都督，他為蜀漢軍師，又豈能在一起呢？

……

年年歲歲，兜兜轉轉，終又是回到了江南。恰是一年春，又如當日初來一般，煙雨蒙蒙，炊煙裊裊，他便坐於湖邊撫琴，落指輕拂，不過一段略亂音律：

風蕭蕭，水茫茫，暮雲蒼黃雁聲寒。斜陽外，浪濤濤，滾滾東流辭意健。

奔入海，何艱辛，長風亂石阻歸程。縱南行，揮手去，直搗滄海會有時。

問人生，嘆華年，時不我與華葉衰。舉杯醉，對月吟，愁腸千結寒聲碎。

長河水，奔騰急，壯志難酬空悲切。知音少，灑淚還，斷弦殘曲與誰聽？

嘣——

弦斷。

「江東有言，曲有誤，周郎顧。只是……為何，此曲明明有誤，你卻不再顧之？」撫琴人早已淚滿衫，再不復平日那春風笑意。

柳絮隨風落滿肩，江南煙雨，淡水輕煙，柳色一岸，水昏雲淡，春風微暖，回首過往，早已物是人非。

公瑾。

彼日亮與你隔江相望，你又可曾記起？若煙雨散去，柳絮逐風，亮亦願徘徊於此，等那抹淡青如煙雨一般的身影而現。

縱使青絲成霜，荏苒歲月，他亦不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