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井上奈子和矢澤清之相交甚久。

這麼說大概恰當又不太恰當，原因是他們兩個人平時交集實在不多，讀同一所國小時井上明明還是個個頭矮小的胖女孩兒，等國中時卻突然竄得很高了，身材也跟著苗條了下來，加上高年級又當上班代，和一路下來除了成績以外其他統統平淡無奇的矢澤截然不同。

但他們倆確實算得上青梅竹馬，交情不深的那種。

往小了講，井上奈子和他至多是十幾年的同窗情誼，他甚至都想不起自己曾經是否和這樣一個女孩兒講過一句話，或者是在他不諳世事不懂謙卑的年齡里也嘲笑過她臃腫的體型。往大了講，矢澤清之壓根沒敢想過班裡還有人會幫自己說話，他從很久以前就只盼著不被嚼舌根，於是總躲在別人的目光里活的小心翼翼，他的身體畸形，連帶心態同樣扭曲。

「矢澤真的變了很多啊。」

空曠天台盛滿過重渾濁的空氣，從高空堆砌積壓下來砸的人胸腔陣痛，這讓矢澤實在有點不知所措，他不記得有多久沒有這樣和同齡異性單獨相處過了，只是簡單的拿著餐盒坐在一塊享用午餐，於他而言卻彷彿奢侈。

他把飯盒捧在胸前，埋下頭舀了一勺後艱難咽下，連咀嚼的舉動都忘的一幹二凈，「我……今天真的謝謝你了！」他結巴兩聲，不知道該談些什麼比較好，只能一個勁道謝。

「啊，」井上並沒發覺少年的忐忑不安，她起身把壓出褶痕的裙擺撫平，坐下後與矢澤清之的距離更近一些，「這沒什麼，不過倒是你，比起以前還真的沉默了不少。」

矢澤清之正驚惶著，也沒聽清她說什麼，便沒給回應，他機械的重複扒飯的動作，只感覺心臟快被人從左胸膛里扒拉出來。

「就和那時候的我一模一樣啊，」井上奈子說著又忽然回憶起了從前，那個胖乎乎的小女孩兒烙印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被小孩子說成豬肥膘也不能反抗，就算是當時說出了反駁的話也會在之後每次照鏡子時不自主的贊同。」

這幾句話好像刺中了矢澤心中最脆弱的那塊地方，他情不自禁夾緊了雙腿，彷彿這樣能緩解對方只要動動嘴巴就能令他感受到衣不蔽體的尷尬和羞恥。

他覺得自己完全暴露了。

從外表腐爛的皮膚到發臭的內心。

「請不要這麼說，」他每個字都說的艱難而沉重，近似於最開始學會乞求的卑躬屈膝姿態，「你現在很漂亮。」

「矢澤桑知道失重感嗎？」井上卻沒接他的話茬，轉而自顧自陳述起另一番話，「我有時會覺得胖點沒什麼不好，可沒過多久總被現實推翻，因為在我胖的時候我必須時刻保持好脾氣面對所有人，否則就得做好被人拒絕嘲諷的覺悟，但等我到了現在這幅模樣，他們又覺得女生會撒撒嬌生氣是很正常的心理，好像這是什麼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

矢澤嘴皮子動了兩下，壓抑住試圖打斷對方的衝動，他這時候必須得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正如井上所說，否則就得做好以後被人拒絕嘲諷的覺悟。

「說來很奇怪對吧？」井上轉頭看向他滿是迷惘的臉，「變得受歡迎這件事情竟然會成為讓我覺得現實具有失重感的根源，而事實上我還活在國小時候那個渾身長滿肉的女孩兒的陰影下。」她的語氣尖銳且透露出常人往往無法披露的刻薄，明明是平靜的敘述卻給人被抓住咽喉的錯覺。

「所以說出這些話就會讓你內心爽快一點嗎？」

不等矢澤清之給出一個完好答覆，另一道慵懶在此刻卻又顯得鋒銳無比的嗓音就在通往天台的門口響起。

竟讓矢澤忍不住瑟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