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碓冰拓海對矢澤清之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他嫉恨過，埋怨過，害怕過，同樣也羨慕過。

單純的羨慕是很少有的，大部分時候都摻雜點想取而代之或是期待自己能成為同等人的妄想。

不過既然說妄想，大都是難以實現的，所以他更多時候也只能小心眼的用惡意加以揣測對方的種種作為，就好像碓冰拓海隨口一句話，張進他耳朵里都能被無限放大歪曲成各種妖魔鬼怪。

可等到面前這個怪物突然有一天替自己出頭的時候，矢澤清之又開始不知所措了。

就像現在，碓冰拓海面無表情的站在天台門口，手上拿著沉甸甸的飯盒，他說完話的時候總會習慣性抿唇，眼神卻步步緊逼，「吐槽夠你無聊透頂的人生了？」

沒等女孩兒回應，碓冰又倚在牆上，慢條斯理的扯了把領帶後繼續道：「抱怨夠了就麻煩你先離開一會兒，我和矢澤同學還有些私事要處理。」

「碓冰桑……」井上奈子顯然沒想到會發生這種情況，她騰的站起身子，原本放在百褶裙上的餐盒落在地上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幾根胡蘿蔔絲也沾到了矢澤清之白亮幹凈的運動鞋上。

井上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卻不是因為碓冰拓海毫無顧忌和禮節性的言辭，她只是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實在太醜陋了，明明說好是要和老同學敘舊的，結果卻演變成如此令人難堪的局面。

於是沒等矢澤再開口說話，她先轉頭對他深鞠一躬，說話時都帶了哭腔，「抱歉，矢澤桑，我只是……我不知道怎麼回事，看到你就想講很多很多了……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她說著，彎腰撿起自己的餐盒，然後毫不猶豫的經過碓冰身邊跑下了樓。

動作迅速的讓矢澤清之連句挽留的話也來不及說出口。

倒是讓他在下一秒撞上碓冰幽綠色的瞳孔，於是忽地就啞口無言了，胸腔里正有怪物在一次次用力抓撓他腐爛膨脹的心臟，告訴此時的他一個不爭的真相：碓冰拓海才沒有那麼不堪，真正不堪的其實是我自己。

「我，我把糖果放你口袋裡了。」他說話時還有些局促，兩隻手都不知道往哪擺，只好捧著飯盒垂下腦袋，一雙眼睛空洞望向自己鞋尖上的菜漬。

「我知道，」碓冰點點頭，等樓道沒了井上奈子大踏步疾走的躁動才把門關上又反鎖，「但我要的是牛奶，」他說著已經來到矢澤清之面前，語調沒有波瀾，「草莓味的。」

同樣純白的運動鞋安靜杵在矢澤視線中，往上看就是一雙筆挺修長的大腿，就算被校褲緊緊包裹也能讓人無端感受到它奔跑時應有的力度與賁張感。

矢澤清之這下更緊張了，他把頭埋得更低，聽著對方不帶情緒性色彩的話語忍不住顫抖，隨後開始俯下身用手撥開鞋上的胡蘿蔔絲，「對不起。」

他在藉助這個好似卑微的姿態道歉。

所有人都在嘲笑他。

哪怕是他手裡拿的是憑藉努力得來的滿分考卷，他們也依舊諷弄不已。

這些人都披著截然不同的麵皮，有的縮在門縫裡，有的站在教室內，有的坐在操場上，卻不約而同掄起鎚頭砸向他的腦門和胸腔，還有胯下那個醜陋的地方，他們想把他砸得稀巴爛，好像這樣才能盡興滿足。

沒有人會來救我。

因為當我面對那個胖女孩的時候，我也是如此冷漠。

有一瞬間，矢澤清之想起了一切，他回想到小時候井上奈子因為肥胖被班裡孩子罵成死肥豬，沒人願意和她跳皮筋翻花繩，放學後的捉迷藏也統統跑回家留她一個人在校園的各個角落尋找。

「她身上好臭啊，你有沒有聞到？」有人問矢澤。

那時候我是怎麼回答的呢？

矢澤努力思考，終於有答案在腦子裡成型。

為了附和大流，不被社會拋棄，在讀國小的他撒下了不知道第幾個謊言，「我早就聞到了，每次經過她身邊都有股怪怪的味道。」

有必要嗎？

矢澤清之這時忍不住去想，如果當時他能站出來替井上說句話，或者是下學後留在校園裡陪她玩一次捉迷藏，都好過現在回憶起的苦痛和悔恨感。

「道歉就不用了，」頭頂上懶懶傳來幾個字，不夾帶任何怒氣或不滿，卻讓矢澤從自己的世界裡陡然清醒，他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橙金色的溫暖陽光正從碓冰金黃髮絲間穿亘而過，落下一滴悄悄淌進他眼底，「糖還是挺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