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轉眼又到了周五。

下學後班裡同學都三三兩兩出了教室，男生的話題無非圍繞著周末該去哪裡打電玩，女生則更多談及這周又要去哪條商業街購物，只有矢澤清之落在後頭慢吞吞整理著桌上的成堆試卷，看上去不急不躁。

他和他們不一樣。

周末和普通上學期對他而言並沒有多大區別，他沒有什麼感興趣的娛樂項目，不喜歡打遊戲，不愛看電視，不想在外面晃，不願意窩床上睡覺。

他把周末富餘的時間拿來做題，但不是從早做到晚，畢竟這個年級前十的傢伙還不算盲目的書獃子，起碼懂得在眼珠子酸脹到快要從眼眶裡掉出來被人踩成黏重一灘膿水前停下，然後趴在窗戶上抬頭看天。

矢澤清之很喜歡中國文化，從珍饈美饌到詩詞歌賦，從北方逆旅到南端徒行，他知道安徽的臭鱖，也知道蘭州的拉麵，聽過老北京的京劇，也聽過南巷口的民謠。但他唯獨不熱愛這個國家的窄胡同。

——從那裡很難看到遠方。

那塊和他們只隔卻一個日本海卻大到囊括半邊大陸的國土容納了太多生靈，九百六十萬平方的遼廊大地，一萬八千米的漫長海岸，十三萬萬條生命，他們吵嚷且歡笑著，早些時候是在窄長窄長的弄堂中，到了現在是在巍峨聳立的高樓里。

而矢澤想要哪怕坐在床邊望向窗外也能有一片星空璀璨，不是空空一眼砌滿冰冷潮濕青石磚的老院或者由鋼筋混凝土鑄就的摩登大廈。

很多時候他僅僅是杵在那裡，放下筆和腦子裡紛亂繁雜的思緒，就感覺自己的肉體死去了，在那一刻，他醜陋渺小的靈魂終於得以鑽出這具令人鄙棄嫌惡的軀殼，飛往另外更深更遠的深淵密林當中。

不過是夢就總會醒的。

矢澤清之夢醒的時候就是手機鬧鐘響起的時候，一切回歸到無趣的現實窘境。

到了六點，他得做飯，偶爾會吃幾次泡麵，之後再去便利店買下周要用的食材，他買的食材也很固定，基本就是一大包烏冬面和壽司，幾顆雞蛋，四個西紅柿，再加一點辣醬的標配，到了周末如果剩多餘的錢他也會獎勵自己去吉野屋吃頓大叔料理。

矢澤清之對辣醬其實沒有特別的喜好，他甚至覺得那些辣醬都是沒有味道的，因為早在他很小時，父親的朋友曾給他做過中國菜，回憶的辛辣和現在截然不同。

那是真正的從鼻頭辣到喉骨，淚水從他的眼眶滴落不斷砸上鞋面，胸腔內膨脹著鼓噪的嘶嘶聲，就彷彿他把太陽從天上拽下來硬生生塞進了喉嚨，下一刻就要爆炸。

後來他再也沒有機會品嚐到那種純粹的味道。

現在日本人口中的辣說是辣，更像是辛。

他這麼多年一直在嚐試辣醬，與其說在吃辣，倒不如矯情的講咽的都是回憶，一勺一點，吃完了就不復存在了。

時間在奔跑，記憶同樣在流失。

而屬於矢澤清之的那個夏天的味道，好像也再回不來了。

不過今天不一樣，因為家裡的兩罐辣醬都被他舀完了，所以矢澤收拾完書包踏出校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住宅附近的十字町商店裡再買幾瓶回去囤著。

「如果買了的話，這周就不能去外面吃料理了。」矢澤一邊算著口袋裡的錢一邊計劃他無聊至極的周末，他就是這樣可悲的妄圖以成績換取自己在他人眼裡存在感的人，明明對學習沒有興趣又硬生生靠刷題跑到了尖子生行列，「吉野屋的牛肉飯啊……」

真是想著想著都餓了。

明明沒有那麼好吃來著。

大概是他思考的太入迷，加上常年習慣拱背埋頭走路，在前方路口準備轉彎時又一次撞上了人。

「痛！」被他腦袋猛然撞上胸口的男生還沒張口，矢澤清之就率先捂住頭撇開了臉，從眼角同時擠出來兩滴可憐巴巴的透明淚珠，那張蒼白陰鬱的臉蛋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顯露出過分紅潤。

也難怪會讓欺負過他的人更想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