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客(八)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4171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4
「……阿寧?」緹散老人皺眉,看著身旁支撐不住而單膝跪地的開寧。
開寧手死死摳進石板的縫隙之中,從嘴角溢出的鮮血滴落在暗色的青石上,順著紋路緩緩滑下。他抽了一口氣,強忍著疼痛與威壓,周身靈光乍起,飛快環繞著。
開寧右手凝氣收靈,猛地向著地上一拍,激出一陣不小的靈場波盪,揮出來的碧色波紋都憑目可見。震蕩一瞬間停止,而自深淵傳來的低吼喧囂也小了許多,彷彿是被上古之神的運力給嚇到了一般。
緹散老人沒有繼續說話,面色難得地沉了沉,微微抬眸,看著不遠處的天空。
開寧渾身冰涼,許久才緩緩吐出一口氣,譏諷地笑了一聲,勉勉強強抬頭目視前方:「有本事把百色深淵搞出動靜,就沒本事出來露面嗎?」
天瞬間暗了下來,雲層毫不留情地壓下,逼得人喘不過氣。狂風大作,雷光閃現。緹散老人抬手,在自己心口點了一下,四峰周邊的屏障光亮頓時顯現,相輝相映成幾道光影,看起來強悍堅韌無比。
大風卷了一片飛塵亂葉,掃得人睜不開眼。暴亂的空氣中傳來一聲嗤笑。開寧皺了皺眉,生生咽下了那口本已經在喉間醞釀好的鮮血。
靈場震蕩越來越強,幾乎每次波盪對於開寧來說都是一種傷害。四峰之底的百色深淵內,狂獸萬魔的狂躁聲原來越明顯。
無心柳林和百色深淵都是開寧的管轄之域,是天尊交給開寧的下凡任務。無心柳林屬於顧氏地域,沒有鬼怨居此,且也發生不了什麼動亂,平日里就由顧氏的人管理。但是百色深淵是窮凶極惡的深境,是直接通往魔界的通道,孕育著暴怒的怨惡之氣,久而久之便修成了數多形體,時不時會順著四峰的石壁上爬,引起些躁亂。
原本有三界條約作鎮,魔界之物不得隨意進入人界仙界,且也突破不了三界的封印,但唯獨百色深淵和無間石碑是兩個漏洞。多年之前無間石碑因魔界進犯之亂而毀,也成了魔界通往人界的道路之一,而百色深淵則是成形了數萬年的天然通道。為了保持秩序,仙界才迫不得已派人下凡鎮守。
鎮守的擔子早就落到開寧的身上了。而現有人強壓封印,打開了百色深淵,引起裡面魔物的躁亂,無疑是對開寧的傷害。且也因這是必須得讓開寧所鎮的區域,緹散老人也不能幫他半分,否則不僅不會加固封印,還會造成鎮主反噬。
而來者……
「我還以為上神大人猜不出是我呢,看來這幾年有把我放在心裡啊。」
一個男聲自階下響起。武場的中央緩緩拉開一條黑線,黑氣散露,在開寧眼中,這就是最污穢不堪的氣息。
「少噁心人了,招黑的叛徒。」開寧惡狠狠地開口,死死盯著那條正在不斷擴張的黑線。
黑線慢慢向兩邊擴張,被拉開成一個圓形的黑洞,其中有點點暗色的星光閃現,伴著隱隱約約的黑霧,一種奇異的怪感撲面而來。
寒氣乍現,一人伸手撩開糾纏環繞的黑霧,緩緩踏步,從那黑洞中走了出來。
「……小曲……」緹散老人輕輕開口。
來者身形挺拔,髮絲披散肩頭,卻絲毫不亂,垂於腰間的髮尾微微編起,金絲順著紋路纏繞其中;唇角微勾,一雙桃花眼中蘊藏許多不知名的情緒,眸色轉紫,左眼之下一點淚痣;身著黑衣,長領有雲紋;外面套了一件黑色長袍,金絲紋路,看起來分外高貴。
此人正是九曲,屠人一派,畏罪潛逃,叛於魔界的九曲。
「別那般見外嘛,好歹也是在一塊地界一同待過十幾年的。」九曲邪然一笑,揮手收了身後的黑洞,一臉隨性地朝著主殿的方向走來。
「你最好給我有多遠滾多遠。」開寧死死撐著自己的膝蓋,試圖讓自己站起來,看起來虛弱無比,嘴上卻依舊不饒,「聽說你最近被提名為魔言,成了那幫髒東西的頭子了?還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
「您過獎了。」九曲在高台石階之前停了下來,揮手散出一道黑氣,慢慢匯聚成了一個座椅的模樣,九曲就這樣在他們面前悠然地坐了下來,滿帶笑意,「那也就好解釋為何您一心一意和顧氏這堆廢物混在一起了呢。」
也不知他是不是在暗中動用了什麼術法,開寧身子猛地一沉,幾乎要整個匍匐在地上。百色深淵中的呼嘯聲越來越大,四峰石壁也有可見的顫動。開寧死死撐著自己的身體,語氣中帶著憎惡與痛苦:「我警告你,讓那些東西回到自己該回的地方去,否則你就等著萬劫不復!」
「哦?」九曲微微前傾,饒有興緻地看著他,「若是我說不呢?」
開寧沒有說話,只是瞪著他。
九曲欣賞著開寧這幅少見的模樣,又靠在了黑氣凝聚的椅子上,懶懶地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畫了個圈,瞬間凝成了一個暗色的觀天,裡面是各峰之中那些正在試煉的孩子的景象。
「若是,」九曲倏然一笑,眸子中的暗光閃現,「我說我不僅不閉封百色深淵的縫隙,還要毀了這四峰,毀了這數百個孩子呢?」
「你敢!!」開寧周身靈流瞬間暴起,瞬間猛地站起,加倍的眩暈感卻與反噬一同襲來。在九曲音落的那一瞬間,四峰之上黑雲壓頂,正閃著暗紫的電光,時不時有魔影環繞,掙扎其中,似乎是迫不及待想要掙脫束縛,衝下來大開殺戒。
開寧在站起的那一瞬間吐出了一口鮮血,眼前發黑,搖搖晃晃似乎要向著前方一頭栽下。九曲打了個響指,開寧周身就出現了數多鬼怨黑影,皆向著他貪婪地伸出尖爪,含糊不清的低吼聽得讓人難受,訴說著對於食物的渴求。
「小曲。」一直沉默的緹散老人開口了,目光透過灰白的長髮,直直定在了九曲身上,「莫要胡鬧。」
「……」九曲與他對視幾秒,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嘴邊的譏諷卻吐不出口。半晌之後,他終究是敗在了緹散老人的目光之下,認命般地嘆了口氣,袖袍一揮,那些怨氣便都在瞬間被打散了。
緹散老人伸手扶住搖搖欲墜、生生頂了威壓,現在意識已經漸漸模糊的開寧,垂眸合目,終究沒有再開口。
「掌門!」天邊不遠處傳來一個聲音,還伴隨著凌冽的劍嘯。九曲面色沉了沉,一個轉身站起,抬手迎了來者這一擊。
黑氣與明劍交擊,明劍不穩,生生被彈向了一邊。顧遙不斷後跳,穩身的同時拾起了自己的劍。顧今影緊跟其後,向著九曲的方向甩了兩張符,便一把環住顧遙撤到一旁,與九曲拉開了距離。
那兩張符還沒觸到九曲便在空中化灰消散了。顧今影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滑下,小聲開口叫道:「師兄……」
「閉嘴。」顧遙立馬打斷他,目光卻還是死死鎖在九曲身上,一刻也不鬆懈,「那傢伙是叛徒,不是什麼師兄。」
顧今影看著他,眸子里閃過幾分複雜的情緒,握著劍的手微微顫抖。
九曲掃掃袖子,一臉譏諷:「這樣打招呼的方式還真是不太友好。」
「今影,阿遙,」緹散老人對著他倆說,「回四峰,歸本位,守職!」
「可是……」顧遙瞬間急了,一個衝動差點跑上高階,「他……」
「守職。」緹散老人又重複了一遍。
「……」顧遙咬牙,死死抓住劍柄,沒有發話,卻沒有退讓的意思。
顧今影拉拉他的袖子,在他耳邊小聲道:「四峰那邊還有眾多孩子,現在魔物上爬會造成不小的轟動,且那上面還盤旋堆積著那麼多可怕的東西,我們得保護好他們。」
顧遙慢慢冷靜下來,抬頭看了一眼那些在四峰頂上盤旋的黑雲,又想起了還在峰中待命的師弟們和眾多孩子,只得將護主的想法作罷,向著武場運靈散形,幻化了一群靈影作牽制九曲的工具,便隨著顧今影御劍朝著自己主領的峰頭去了。
緹散老人無聲地嘆了口氣,抬手拂去了那些靈影:「此番回來,是為何事?」
他的語氣輕柔,彷彿還是昔日里對他最得意的弟子說話的場景。九曲將頭側向一邊,髮絲輕舞於風,遮擋了他面上的表情。
「花何滿……」九曲頓了頓,「他僅剩的靈識,你什麼時候給我?」
緹散老人只是看著他,沒有發聲。
「換魄灌魂之術我已經掌握了,只要你把他靈識給我,我就可以集他殘魂,」九曲轉過頭,眼神堅定地看著他,「只要能集到一縷,他就能重新復活。」
風過塵舞,喧囂不起。
在長久的沉寂之後,緹散老人終究開口了:「輪迴有道,天各有命,他尋道而去,你何不放他隨了天命……」
「去他媽的天命。」九曲惡狠狠地開口,打斷了他的話,一瞬間彷彿暴怒起來,「我偏就是要逆這天命。他花何滿生來,不是為了尋輪迴隨天命的!」
他略帶扭曲的話音回蕩在風中,一束炸雷驚起,白徹了這昏暗的天空。九曲的眸子被映得發亮,裡面儘是不甘與連綿糾纏的恨意。
緹散老人面上依舊波瀾不驚,身形絲毫不亂。
「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
九曲握緊的拳頭在那一瞬間鬆開了。他停了半晌,而後語氣低沉地開口,不帶一絲感情,冰冷得像荒涼的無人之境:「本來我沒打算來顧家找麻煩的。」
他手一抬,身後開了數多黑洞,暗潮湧動,數陣低吼自那其中傳出,訴不清的兇惡。伴隨著某些東西陣陣撕裂的聲音,黑氣乍現,有些黑洞中竟已伸出血紅畸形的爪子,試圖掙離這黑洞。
緹散老人抱著開寧,被風吹亂長發,身形卻沒有絲毫動搖,依舊定定地立在主殿的大門之前。他的目光穿過亂風,穿過飛塵,直直地落在九曲的身上,並非恨意,也並非痛苦,反而是心舒一般的平靜,甚至還帶了些寵溺般的無奈感。
九曲一恍神,迎上了他的目光,在那瞬間彷彿回到了數年之前,綠蔭之下,他坐在巨樹的老根旁乘涼,身旁是與他一樣穿著粗布麻衣的花何滿,而身後是一直和藹地笑著的緹散老人。
彷彿就算過去了許多年,就算早已物是人非,他也依舊是那個乘涼的麻衣少年,緹散老人依舊是那個會看著他微笑的老者。
「……啊,算了,反正現在也沒準備找。」九曲伸手舞出一張符,將那些迫不及待想要落地的魔物重新封了回去。
緹散老人心下一軟,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聽那邊九曲又開口道:「不過啊師父,多年之前您答應過我一件事,還記得嗎?」
緹散老人的手掌顫了顫。
他轉過身,對著不遠處的木靈峰,邪然一笑:「您答應過我,待我出師,就可以在新一批上山的弟子中選擇一個……作為我的徒弟。」
——
木靈峰上。
疏密不均的叢林中,一群孩子擠作一團,不安地互相推搡著。
「上面那些東西在那幹嘛啊……會不會掉下來啊……?」
「道長們還在這山峰上嗎……?我們不會要死了吧?」
「不要哇嗚嗚嗚……」
雜亂無章的哭聲陸續響起,所有人都靠在一起,試圖爭搶最安全的角落。畢竟在這種情況下,誰都不想第一個步入險境。
岩壁的角落裡,幾個孩子靠著自己壯碩的身體擠了進去,粗暴地將靠在裡面的人推出來,想要先保證自己的安全。
「讓開讓開,沒看見有人過來了嗎?」其中一個孩子語氣惡劣,不停推搡著裡面的人。被推出來的人雖然心裡委屈不爽得很,但是也不敢多說什麼,畢竟誰都不想再惹上什麼麻煩。
突然,那個孩子他的手指上載來一陣難忍的疼痛,似乎要將他的手指生生折斷一般。他抑制不住,痛呼出了聲:「啊——!!」
他這聲音略大,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吵鬧,皆鎖目於他,身旁的人因為嫌這聲音太過刺耳而不自覺後退幾步,空開了一些位置。
他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順著自己的胳膊看去,才看見了掰著自己手指的那隻瘦弱不堪的手。而這隻手的主人正惡狠狠地瞪著他,彷彿在看著什麼垃圾:「我說很多遍了,別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