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歸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長到他以為自己回到了最初呱呱落地的時候，重新走了一遍既有的人生路。

他夢見小時候的自己蹲在牆角看著父母吵架，吵著吵著打起來，飛過來的煙灰缸砸破了他的腦袋；夢見國小的孩子王領著一群人圍攻他，打掉了一顆門牙；夢見扎馬尾的女生向他表白，他茫然地搖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夢見巷子里的流浪貓，每天跟著他去上學，忽然有一天就消失了，他在巷尾一叢野草里發現了它的屍體。

他夢見了田野拉著他去學校禁用的游泳池，打開水閥放滿了一池子水，他不會游泳站在池邊，冷不丁被人捉住了腳拖下水去。

還有聯考結束那個黃昏，田野背對著他揮揮手喊著秦歸再見，蟬鳴瘋了一樣連成一片……

秦歸醒來，意識混沌不堪，窗外陽光透過窗簾射進來，有人在叫他，秦歸秦歸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他用力閉上眼睛又睜開，確定聲源來自樓下，而不是夢裡。他掀了被子起身穿鞋去拉開窗簾，驀地被刺痛了雙眼。

「秦歸！是我葉款冬！」

男人趕緊下樓去給他開門，身上還穿著睡衣，頭髮亂糟糟右邊耳朵尖還翹出了一綹。葉款冬騎在腳踏車上捏著把手，忍不住笑了。

「早上好啊，秦歸。」清晨金色的陽光打在他臉上，熠熠發光。

男人手還搭在門上，痴痴看著少年，忘了言語。

葉款冬是來找秦歸去果園的，說好夏天來了要去摘荔枝的呢。

秦歸換了衣服洗漱完畢，去廚房煮粥，粥快好了便煎荷包蛋，坐在客廳的葉款冬耐不住跑進來圍著他打轉。

「我也要煎蛋，我吃溏心的。」

「你沒吃早餐嗎？」

「吃了，可是你做的我就想吃。」葉款冬探頭在男人側臉上親了一下。

雖然確定了關係，但秦歸還是不太適應親密的舉止，嗔了少年一眼，伸手重新拿了一個蛋就著碗邊磕破了。

看見男人紅了耳朵根，有一路蔓延到臉上的趨勢，葉款冬手掌摸著下巴，食指壓唇上面還遺留著男人溫軟的觸感。

見好就收，葉款冬去飯廳等吃。

吃過早餐，兩人臨出門，秦歸突然想起點什麼，就說，「款冬，要不叫上思政吧?」

葉款冬皺著眉眼珠子一轉，許暮走了後好幾天也沒那傢伙消息了，於是點點頭給冰淇淋打電話，約好了十點鐘在城南郊外的果園見面。

六月末的艷陽天，成片的荔枝樹果實累累，樹下樹上全是摘荔枝的人，基本上都是驅車從城市裡來，體驗即摘即吃的樂趣。現在果園流行這種模式，相當於郊區一日游。

凌思政上躥下跳，跟個美猴王進了蟠桃園似的，這邊摘點那邊吃點，鬧得好不高興。

「我看他真是沒心沒肺。」葉款冬撇撇嘴，尤為無奈，為許暮鞠了一把淚。

秦歸手上剝著一顆桂味：「看得開有什麼不好，感情這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看著雪白晶瑩的果肉逐漸露全了，葉款冬忽然探頭咬走了，吃完了砸吧砸吧嘴才說：「嗯，我就覺得很暖。」

秦歸不敢抬頭，盯緊手上的殘殼，「你還真是……」一時半刻找不到形容詞，扭身去往另一棵樹。

少年笑盈盈地跟上去。

不遠處目的凌思政睹了好友的可恥行徑，望天翻個大白眼，真想汪汪兩聲表達單身狗的悲戚。

可不是人常說，風水輪流轉嘛。

玩夠吃足，三人各拎了一大袋踏上返途。葉款冬和凌思政拎回家，秦歸則拎去店裡一饗眾人。

郊外空氣清新，大巴車行駛在公路上，兩旁是連綿的稻田，插滿了新秧，綠油油的蔓延到天邊。熱烈的陽光兜頭兜腦曬下來，蟬鳴肆意聒噪，但使人心生寧靜和愉悅。

秦歸透過車窗往外看，閃退的夏日景色晃了眼，心道真的是夏天了。

暑假漫長，葉款冬幹脆在「夏天與貓」里當服務員端盤子，賺點零花錢也好。

陳粒粒揶揄他：「葉子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如今這兩人的情形大家有目共睹，心知肚明，口上調戲。

八月下旬，葉款冬的錄取通知書到了。那天電話里秦歸最終鬆了口，你走太遠的話我好像不捨得。

葉款冬早就打定主意要報臨市的大學了，問秦歸也不過是想聽聽對方的心聲罷了。

凌思政考上了一個還可以的大學部學校，離家萬兒八千遠，沒少遭他媽媽嘮叨:你看看人葉子多省心，重本，臨市，兩個小時的車程就到了，周末照樣能回家!再看看你——!

可見，葉款冬也是打小的別人家的孩子。凌思政在他媽跟前乖乖點頭稱是，見了葉款冬就追著打，從國中到現在鬧了好幾年了。

日子過得飛快。秦歸生日那天上午，葉款冬就去了他家。生日禮物是一個嵌入式烤箱，花費里就包括了打工的工資。

晚上還要照例請客聚餐，葉款冬提議去看電影，之後再去超市買東西。

秦歸想了想，覺得也可以，備好購物袋等物事，就一塊坐車去附近的電影院。

周末人多，兩人沒什麼目的性，隨便挑了一部愛情喜劇片，買了最後一排的票，一桶大號爆米花，各人一杯可樂。

愛情片無非就那些個戲碼，相遇相知相戀相守或者分離，然而鋪展開來卻是自己最為珍惜的篇章。那些閃閃發光的細節，如此動人。　

熒屏上的男女主角歷盡波折，終於飽含深情與淚水擁吻。

昏黑之中，嘖嘖的曖昧水聲不絕於耳，聽得人臉紅心跳。

秦歸死死盯著大熒幕看，一邊伸手進爆米花桶里抓了一把，突然，手被人抓住了。目光仍膠著在熒幕上，秦歸暗暗使勁，掙扎了兩下沒掙脫也就由他去了。少年輕聲一笑，男人還是沒看他。

狹窄的空間里，兩隻手緊緊糾纏在一起，汗津津的，渥熱的，感覺著指尖血液不動聲色地奔涌。

十指連心。

看完早電影出來，日光正盛，人潮洶湧，只覺一陣恍惚。少年緊握住男人的手掌，倏然又放開，兩人對視一眼無聲而笑。

超市就在隔壁，人頭攢動，葉款冬亦步亦趨地跟著秦歸，偶爾去拉拉他的手，擔心失散了。

逛超市就是個體力活，還得有耐心。葉款冬推著小車一走就是倆小時，漸漸落後了男人一米多遠。可是瞅著面前的人慢條斯理地沿著貨架一路走一路側臉看，拿了要買的東西就扭頭看示意他快些過來，少年心上嘴角止不住蕩漾，屁顛屁顛地跟上去。

他們就像一對夫妻，一起逛超市，別樣的溫情。

東西多，裝了滿滿一個大袋子，還塞了一個較小的袋子。葉款冬執意要提大袋，男人一向爭不過他，什麼也沒說提著另一袋。

歸途夕陽西斜，兩人決定走回去。路程也不是很近，但他們不急，迎著橘黃圓日慢悠悠地走。

車輛從身邊飛馳而過，身穿校服的學生手握雪糕舔食著擦肩而過，小孩拉著媽媽的手迎面走來。

光線還是些許嫌耀眼，行道樹蔫兒吧唧地立在路旁，空氣里似有若無的綠植氣味。錐形的公路一徑去向遠處的夕陽，柏油路面也似曬得綿軟，灰塵味混著別的刺激性氣味，全撲上臉來，濃烈的城市夏日氣息。

熟悉的夏天，兩人同時回想起上個夏末相遇的那個黃昏，也如此刻流霞千里，所有事物相約歸去，歸去。

見少年換了幾次手，有些吃力的模樣，秦歸提議說：「一起吧。」

葉款冬看看他，扯開一抹笑容也沒有不好意思，把購物袋拿到兩人中間，一人提著一邊繼續行路。

兩人分擔了沉重的袋子，兩條布條分別被攥在兩人手心裡，他們都覺得好像是在牽手一樣。矜持而繾綣，摧枯拉朽地燒了整顆心。

再沉再重，攜手就好。

#

所有美好的事都應發生在夏日，它提供了一個奇異而美好的背景。

高溫讓你裸露年輕肉體，陽光閃亮你的眼，空氣粘稠罩住你和他，愛欲肆意生髮。

待到夏日歸來時，我們已然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