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上午七點零七分。

吳笙對著電腦熒幕在整理信息，感覺有人在辦公桌前站定，抬起頭時眼角掃了一眼熒幕右下角的時間。

「你好，我想借這本書。」宋舒白把手上的《三體》放到桌面上，而後掀起眼皮和他對視，許是見了他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彎唇笑了。

「噢噢，那你先要辦張借書證才行。」

「好，麻煩你了。」

吳笙搖搖頭，「要交一百塊抵押金。」

宋舒白拿出錢包，一面遞錢過去，一面說：「你這工作的地方不好找啊，我問了個人才找過來的。」

「嗯。」他當初面試的時候也迷路了。

這間分館位於體育公園內部，從大門進去右拐有個室內停車場，得穿過去到盡頭才找得到圖書館，還真是大隱隱於市。

估計這個也是圖書館人流量特少的原因之一，還有就是因為它真挺小的，像一間小書店多一點。它在二樓，從寬闊但不長的樓梯走上去，樓梯一邊是圖書區，另一邊則是報刊和電子閱覽室區。吳笙的辦公桌設在圖書區，上樓梯右拐走兩步就是。他身後是八排書架，盡頭劃出一塊區域放桌椅供讀者使用。

此時包括吳笙和宋舒白在內，攏共就七個人。其中兩個學生模樣的姑娘，打從宋舒白上來就一直盯著人看。 宋舒白今天沒把頭髮梳上去，劉海兒自然垂到眉毛上幾分，淺灰色短袖襯衫配黑色休閑褲，休閑不乏時尚，一掃之前的精英氣質。這樣的人，無論何時都是惹人注目的。

宋舒白顯然習慣了這樣的關注，面不改色地拿了書走向報刊區。那邊沒人，兩個架子放置著當天的報刊，一座雙人沙發和兩座單人沙發，淺咖色的布藝沙發墊了竹墊，想必也被大太陽曬得滾熱。

隔著中間樓梯的距離，宋舒白面向自己坐在陽光照不到的單座沙發上，單手扣著書，微垂下頭。吳笙抬眼就能看見他，對視過一次後，男人沒再分心。吳笙便也埋首工作，偶爾忍不住了抬頭看看男人。

臨近閉館時間，吳笙發現宋舒白睡著了。等人都走光了，吳笙關了電腦和空調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男人半個身子都陷進沙發里去了，左腿曲膝，右腿伸長了鞋尖抵到對面桌子的桌腳，那本《三體》攤開倒扣在他的大腿上。

陽光在時間流逝的同時也漸漸推移，男人肩膀以上藏在陰影里，肩膀以下露在陽光中。

吳笙在宋舒白對面坐下來，視線越過桌面上不知道誰放的保溫杯，落在男人身上。

日光正盛，窗戶不知何時被人推開了，窗外風吹動綠蔭，窸窣作響，蟬鳴不甚清晰地傳進來，越發令人心覺恬靜而恍惚。

好似天地間都是那人的氣息，和著植物辛辣的香氣、汗液經冷氣蒸發後的微妙酸味，攪和了空氣，在半透明的陽光中緩緩飄轉。

白日做夢，一場半明半昧的夢。

從沒有如此光明正大的細細看著這人的機會。

一開始，他對他就註定不會光明正大。

上初三那年，吳笙搬了家，去學校的公車路線也隨之更換。他就是在新的公車——10路上遇到宋舒白的，穿著和自己同一個學校的校服，但好像從沒在學校里見過。直到某天經過學校宣傳欄偶然一瞥，看見了熟悉的照片，才知曉對方的身份。漸漸地聽聞了更多關於少年的消息，在路上擦肩而過也會忍不住多看一眼。

一個是學校的風雲人物，一個是無名小卒，幾乎不會有交集。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他們坐同一路巴士上下學了吧。遇到的次數多了，吳笙便摸清了少年坐車的規律，有意無意地跟上了對方的節奏。

國中畢業時以為再也見不到宋舒白了，卻在高一開學那天聽見他的名字，那一刻的驚喜抵得過所有已逝歲月里的歡愉。

他們仍舊坐同一路車，只是吳笙回家時比宋舒白早下車。

他暈車，習慣上車就閉眼睡覺，實際上是睡不著的，但總歸好受些。遇上宋舒白後，他會在某個時間點上睜眼悄悄看上他一小會，又繼續假寐。

無數光陰在公車上晃悠而過，他看著他身量拔高，五官長開，逐漸成為高大俊朗的少年，引得懷春少女前仆後繼而來。宋舒白卻潔身自好，即使是交好的女性朋友也保持著妥當的距離。這對他來說是小小的安慰，同時也會猜測，對方心裡是否也放了一個人，長久守護，小心翼翼地關注。

不知不覺，吳笙習慣了跟在少年身後，默默注視，把他放在心裡最柔軟安靜的一塊地方，經書日月，粉黛春秋。然後帶著這份心情，告別中學時代，走進沒有宋舒白的日子。

日升日落，你在我心上多少年。

距離宋舒白突然造訪圖書館又過了幾天，七月已至尾聲。

吳笙上午下了班，就被宋舒白拉去了烤肉自助餐廳。

這些天男人日日來圖書館，也不多做打擾，安靜地閱讀書刊，偶爾向自己投來含笑的眼神，讓他耳根發熱。

「誒，你不是來這裡出差的嗎？」吳笙有些無奈。

宋舒白手上忙活著給牛肉片刷油，「是啊，但項目已經完成了，我現在是休假。」

「噢，但是這裡也沒什麼好玩的，休假的話不去一些比較有趣的地方麼？」他垂著眼簾手拿夾子將藕片翻了個身兒。

「我覺得這裡就挺好的，適合休假和養老。」

「嗯，生活節奏要比大城市慢一些。」吳笙抿唇笑了一下，放下夾子，「不好意思，我去下廁所。」

回來時，他發現自己的盤子已經滿了，烤好的肉類和蔬菜各擺一邊，井然有序。

「快吃吧。」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啊，謝謝。」

吃了會，吳笙突然想起來，說：「每回都是你買單，這回就我請吧。」

「是我要拉著你一塊的，當然是我請。」見吳笙仍盯著自己看，他笑著說：「今天就算了，你想請客就留到給我餞別那天吧。」

映在他瞳孔上的人先是睜大了雙眼，繼而低下頭，低低地應了一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