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考完第一場語文後，羅開眼睜睜瞅著一對斯文的夫婦領著小孩上車走了，來不及問一句考得怎樣啊。

隔著人潮，遠遠地看見他臉上輕鬆的笑容，羅開心想今年應該是沒問題的了。

待到聯考結束，終於送走了聯考巨獸的少年們沸騰了，空氣中到處瀰漫著熾熱的氣息。既是結束，也是開始。

羅開忙著工作，沒空去關注盧錦意如何了。

等到人基本上離開後，忙得滿身大汗的羅開一抬頭就對上了小孩彎彎的眉眼。

本來想問他考得如何，話出口時卻變成了：「你父母呢？怎麼還不來接你？」

「噢，他們還要等一會才能來。」小孩也沒見不高興，手裡拿著一把藍色遮陽傘和裝著准考證、筆等東西的筆袋，微微歪著頭。

「這樣，」他沉吟了一會，「那你在這陪我吧，叔叔給你糖吃。」他從褲兜里掏出兩塊水果糖遞了過去 滿意地看見小孩瞬間變亮的眼神。

「謝謝～」小孩一把抓過他掌心的糖。

小孩微涼的手指觸到他掌心之際，羅開只覺似有一股電流自掌心躥到了整條手臂。

太奇怪了。

他垂在大腿一側的手掌悄悄握緊了又鬆開，心裡沒來由地一陣鼓盪。因為不知道那樣的感覺算什麼，大腦只好認為心在微微顫抖。

為了驅散這莫名而古怪的感覺，他急急開口，「喂，小孩，糖好吃嗎？」情急之中，小孩二字就這樣脫口而出。

這是怎麼了。他感到些許的懊惱。

「我才不是小孩，我都十八歲了 ，早就成年了！」盧大人臉頰鼓鼓的， 腦袋習慣性地朝左邊微偏， 還含著糖所以口齒不甚清晰。

羅開笑著抬起手輕輕把他的頭扳正，「老歪著頭不累啊？小孩？」

「喂！」

大約是覺得自己被嘲笑了，小孩睜大雙眼瞪著他，圓溜溜的兩顆眼珠格外地晶亮，玻璃珠似的，眼白都快沒地方放了。

羅開直勾勾地盯著面前嗔怒的小孩，恍若陷入了那兩汪黛色池水裡。那裡印著抹淡影，是他自己的。

驀地，一陣歡快的鋼琴聲打破了靜寂。

羅開回過神來不禁再次詢問自己，怎麼了？

「媽媽……我在校門口那裡……好……拜拜～」

「要走了？」鬆了一口氣，又似乎失落得很。

「嗯吶，媽媽說快到了。」

羅開沒有接話，一時間沉默蔓延開來。

迢迢幾聲車鳴，沒有聽見聒噪的蟬聲。

好像蟬在晚上是不叫的，他模糊地想著，雖然現在才近傍晚。

6.

過了會，「叔叔，你喜歡荔枝味的糖還是橙子味的？」盧錦意仰臉突然問，等待答案時咬著唇，看起來很緊張的樣子？

「呃……荔枝味。」他看了眼小孩手裡橙子味的糖，同時想起了前年的荔枝味汽水。

盧錦意抿著嘴笑了，把筆袋塞到了羅開手上，再撐開了自己手上的遮陽傘，溜圓的眼睛朝四周望瞭望，此時路上行人車輛無幾，只有羅開的左手邊遙遙地走著人影。

羅開疑惑地看著他，見小孩舉高了傘，逼得他上半身後退，險些被傘沿上突出的傘骨刺到了臉。

還沒反應過來，他的左側便被傘遮罩住了，餘光里像是落入了一片藍色大海的映像，海市蜃樓般的效果。

盧錦意親上來時，不解的他正好低下頭去看小孩要幹嘛。

單身狗羅蜀黍徹底呆了，柔軟的唇瓣輕輕貼著他的，淡淡的甜味已經衝出了傳出神經。

荔枝味的——僅剩的意識做出判斷。

他還沒來得及閉上牙關，就感到一小粒東西被送進了口腔，有什麼靈巧的東西來去匆匆。

羅開慌忙推開盧錦意，遮陽傘也隨著不小的動作掉到了一邊地上。

他下意識地向四周張望，見沒有可疑的目擊者，才舒了一口氣，隨後對上小孩羞赧之中夾雜著好笑的眼神，忽然覺得自己也太狼狽了，少有地感到了羞愧。

我去！自己這是被一小孩給強吻了？！自己還像一個毛頭小子一樣反應那麼大！？

「盧錦意……」一說話，便意識到口中還含著小孩渡過來的糖。

小孩之前含著的……這個認知令他愈加羞憤，心神止不住地蕩漾。

他剛想開口，熟悉的樂曲聲又響了起來，在這當口他想起來了這是久石讓的《Summer》。於是連帶著想起了那部名為《菊次郎的夏天》的電影，呆萌的小孩，不靠譜的大叔，一起上路尋找的夏天……

停！羅開現在一想到大叔正太的組合，心思就難以控制地持續蕩漾，真是一顆心心在雲端之上啊……

「叔叔，我媽媽來了，再見！」盧錦意低著頭飛快說完，一溜煙地跑向了路口。

羅開愣愣地看向遠去的背影，腦子裡一團亂，嘴裡的糖即將融盡，甜味糾纏於口舌。

他被一小孩親了！還是個男孩子！他還沒有第一時間推開他！！

自己可是同性戀！那小孩咧？！

莫名其妙，這不只是求鼓勵了，簡直是求約！

「叔叔，約嗎？」小孩用濕漉漉的眼神看著他。

「不約！我們不約！」羅開拼盡理智地搖頭擺手。

……

這都什麼鬼！羅開狠狠甩了一下頭，腦補過度了……

《Summer》還在腦海中一遍遍地重奏，黃昏將盡的街面上，羅開手裡捏著遮陽傘和筆袋，高一腳低一腳地踩在光影之中，白日的餘熱悉數飄於風中，熱烘烘地撲面而來，鼻尖翕動，又有隱隱的花香，似已微醺。

7.

盧錦意復讀了兩年，考了三次試。但這與數學老師口中頻繁複讀的內地考生來比較，也沒什麼出奇的。

第一年聯考，父母由於忙碌沒有來看他，一直按不下緊張的心跳，直到看見那個熟悉的高大男人，看起來很有安全感的人民警察，盧錦意不止一次在市環路見過他，是一個盡職有耐心的交警。一股他鄉遇知己的感覺油然而生，來得莫名而無語。

於是忍不住上去求鼓勵。

警察叔叔果然毫不猶豫地給了他一個熊抱，一如想像中有厚重的質感。

考試還是太過緊張了吧，鬧肚子鬧得厲害。成績出來後，落榜是意料之中的。

復讀的一年中，盧錦意每次經過市環路，都會見到那個交警。

他穿著制服，英姿颯爽。

盧錦意隔著車窗看他，最近的一次僅距離幾厘米，足以看清許多東西。

羅開——他在心裡反覆默念。

那兩個字含在舌尖，呼之欲出。

初夏又至，少年又遇見了那個交警。

而且羅開還記得他。

「叔叔，我可以抱抱你嗎？」

盧錦意埋在他胸口，總覺得心安了卻又難耐地躁動。

真奇怪啊。

考試的時候，心神恍惚，老有個影子在腦中徘徊不去。計算一道題，筆尖在草稿紙上寫寫又停停。窗外蟬聲急促，他一個激靈 醒過神來，草稿紙上分明是一個個的方塊字，阿拉伯數字都去哪了？

那兩個字在筆下，早已生花。

他羞紅了臉，急急忙忙折過反面去，生怕被人瞧了去。等到監考老師收卷時，手腳不知該如何擺放才自然。

理所當然地，這次又被聯考巨獸打敗了。

不顧父母心疼勸阻， 依舊選擇復讀。

相同的路，相同的人，或遠或近地看上幾眼，便好，足矣。

復讀班中，也有女生遞來曖昧的眼神，他統統選擇無視。

疲憊有時，寂寞有時，但不後悔。

他大約是有點固執的。

在瘋狂的蟬鳴背景音樂下，又一年聯考季。用那個人的話說就是，怪獸又隆重登場出來殘害祖國的花朵了。

怪大叔既視感——

想起了羅開的奧特曼動作。

這次是羅開主動抱了他，感覺有點異樣，但也說不出來哪裡不太一樣了呢？

他坐在考場中，急促的心跳聲漸漸平穩。窗外小葉欖仁的葉片圓潤可愛，綠意過濾了陽光中些許的熱感。

最後一次了。他堅定地告訴自己。

只是，以後還會見到那個人嗎？

帶著這樣的疑問，站在一切結束後的黃昏，和羅開站在一起，他無論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叔叔喜歡荔枝味的糖還是橙子味的？」手上那顆橙子味的糖被攥緊了而後又鬆開，就像在賭一把。

「呃……荔枝味。」

賭對了——

羅開毫無戒心地低頭，剛好方便他儘力踮腳親上去。

這真是他十八年以來最衝動的一次了。

然而浮生若夢，聚散無常，也許這一天便是永遠的結束，以後再無交集。

想要的必須竭力去爭取，就像他想要去的地方，無論如何總要到達的。

他果然是個固執的人呢。

脈脈黃昏，習習晚風，他想要的何其少，僅一個吻而已。

8.

羅開站在大遮陽傘蓋下，熱得滿身大汗，仍然要集中精神值班。

一輛黑色奧迪車停在了馬路邊，他走到車子旁邊等了大約十分鐘，車主終於回來了。

摘下墨鏡的男人有一張英俊的臉，溫和地說著抱歉，積極配合，事情很快就解決好了。

他往回走，遠遠就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扶著腳踏車站在傘下。

腳下的步伐頓了一下，繼而快步走向少年。

短衣短褲的少年，微笑著看他來到面前。

「羅開，好熱呀。」撒嬌似的。

第一次聽見小孩叫自己的名字，羅開愣了一下，見他碎發下的額頭覆了一層細細的汗珠子，伸手欲去揩拭，想了想又將剛伸出的手收回來。

「你怎麼來了？」他盡量若無其事地開口。

小孩低下頭，手還握著車把，大拇指來來回回地摩挲著，「剛好經過看見你。」

羅開哪裡看不出這「剛好經過」的真正意味，也不好說什麼。

這會一秒的靜默都讓他覺得彆扭，總算想起來一個話題，「那個聯考考得怎樣？我說你可別再復讀了，不然顯得我的鼓勵多沒用啊。」話語帶了刻意的調侃，羅開極力想活絡氣氛，驅趕古怪的沉默。

「才不會再復讀了，我考上啦！」小孩抬眼，「而且…… 叔叔很有用的。」

媽！的！羅開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好。讓他去擺平醉酒鬧事的司機完全沒問題，怎麼一面對這小孩，愣是不知道該如何送走他呢？

還是自己根本不想呢？

越想越亂，他抑制不住地煩躁，「我說你先走開可以嗎？我還在值班呢。」

不甚好的語氣，顯然把人給嚇著了，小孩習慣性地咬著唇不再看他，長睫毛撲閃撲閃，他總覺得下一秒就會滾下淚珠來。

然而沒有，「哦，不好意思啊，打擾你工作了，我走了。」儘管他極力剋制情緒，低落的聲音還是出賣了他。

羅開忍住罪惡感，沒有說話，就這麼看他走進了烈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