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遇水鬼
小說: 戀愛吧 作者:一颗银牙 字數:4414 更新時間:2019-09-22 03:05:03
秀才打省城回來,過了山道,行至河邊,看看天色已晚,離城又遠,不好走得,便在岸邊一株大槐樹底下坐了,放下包袱,捶捶肩,敲敲腿,才取出塊餅子,一邊嚼著一邊想前些日的院試。
為了掙個秀才名號,足足煎熬了月余,直把他弄得形容消瘦,心神恍惚,苦煞煞!又想那些同考的,千般出機械,萬般通關節,真是好沒意思。讀什麼聖賢書,拚什麼狀元郎,都是些功名利祿來纏身。
秀才搖頭嘆氣,吃完餅子方覺口渴難耐,借著暮色看得河水清澈,跪在岸邊用兩手掬了水就喝。真是清甜解渴。正舒心時,手腕上猛可的叫什麼纏住了,倒頭往河裡跌去,叫都來不及叫一聲兒。
再醒來時,月上樹頭。秀才摸摸身上,胳膊腿一樣不少,衣裳卻不濕。他分明落水來著?怎麼又上了岸來?忽隱約記起在水底欲昏未昏時際,倒有個人影兒……
頭頂忽有人說話:「呆秀才,我救了你,還不快快叩頭謝恩?」
秀才仰頭看,竟是個灰藍衣的少年,一手攀著樹枝,坐在樹上,盪著兩隻赤腳,白生生,嫩似鮮藕。秀才念起藕夾子,兩眼在夜裡直放出光來,繼而想到老母病逝再沒人與他食,灰了神色。少年嗤嗤笑,叫他呆秀才。
秀才忙作揖:「兄台,救命之恩多謝了,日後定將兄視作再生父母。」
「秀才郎原來不呆。」少年鬆了手,輕飄飄落地站穩了。秀才親眼見他從好幾尺高的樹飄下來,心下怪異,想恁般高他緣何到得上頭去。他自說救了我,怎麼二人衣衫兒不見濕一些?上下將少年打量,見他月下面色蒼白還勝雪三分,地上無人影子,心知非魅即鬼。
少年早冷眼看透他心思:「我是這河中鬼,要把你來頂缸。」
秀才啊一聲:「不知鬼兄淹留此地多少時日了?」
水鬼搖搖手,坐下來:「誰還將這春秋來數?」
秀才張了張嘴,到底沒開口:鬼兄,尊臀墊著在下包袱皮了,裡頭還有仨燒餅哩……
水鬼說要拿他來做個替死鬼,卻又救起他,不曉得是作何打算?秀才也不多想,凡事總歸有個道理。若頭上這個老翁要叫他死在此地,替了鬼兄消磨日月,那也由不得他不答應。
水鬼赤腳坐在秀才包袱上,銜著片樹葉子,自得其樂。秀纔則站在一邊,不知做什麼好。
漸漸地,雲移月隱,星子滿天,微微風簇浪,滿河星光熠熠。秀才一時看得呆了,嘆息道:「鬼兄,若得如此美景良宵,在這兒長做個鬼也未必不好,又何消去惹人世間諸多紛擾?」
水鬼嗤笑一聲:「這般說來,你是甘願替了我了。」
秀才微微一笑,回首卻問:「鬼兄從前如何落了水?生前姓甚名誰,是哪裡人,可也讀書博取功名否?」
「你里甲審犯人麼?有甚意思。」水鬼闔上眼兒,「呆秀才你自看個飽,我先睡了。」
「鬼也要睡覺麼?」
「鬼還吃燒餅呢。」
「……」秀才瞥了眼他身下的包袱皮,暗暗祈禱。
約莫過了一刻鐘,水鬼似真睡去了。秀才看飽了星河夜色,瞌睡蟲侵腦,秀才靠著樹幹也坐在地上,湊合著歇一覺。野外風涼,吹得衣衫簌簌響,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身傍水鬼則一絲兒動靜也無。
秀才脫了身上外衣,輕手輕腳給水鬼蓋上,又脫下腳上一雙千層底鞋,一手輕輕握著少年腳踝,給他套好了鞋子。
他似依然沉沉睡著。秀才借著漫天星光,瞧見他睡容寂寂,不復醒時狡黠。
想來他應是尚未加冠,即遭此禍,流落成孤另鬼。
秀才嘆息一聲,自躺下睡了。不知那水鬼睜開雙眼,看了看他。
獃子。
秀才這一夜睡得穩當,夢見他鄉試落榜,成了個閑鬼,享世間風月,無憂無慮。東方既白,醒後悵悵,又疑慮昨宵單衣宿野,卻怎的不似先前那般一夜冷醒個好幾遭?鬼兄如何了……
一瞧,水鬼不知哪去了,地上空餘包袱,衣裳和鞋子。
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廟。秀才穿回衣裳鞋兒,在河邊洗了把臉,方才一疊聲叫喚起「鬼兄」來。
「鬼兄,昨夜的話可還算數?」
「在下無父無母,無妻無兒,孑然一身,替了兄好叫兄去轉生,也算是功德一樁了。」
水面傳來聲音:「我不樂意了。快走快走。」
卻不見他。
秀才在河邊坐了半日,水鬼就是不理不睬,沒奈何,只好拾掇東西繼續趕路。
他想,鬼兄也樂得這日子逍遙自在,何必再入輪迴?
歸家後,認識的不認識的,阿貓阿狗全來討酒喝,賀他中秀才,又祝他鄉試順利,一路考進殿試,取他個狀元回來!秀才不甚放在心上,漫應而已。他不打算再考下去了。
過了幾日,那些人見他冷淡如雪,又沒幾個錢擺酒席,好沒意思,漸漸不來了。
隔壁一向幫襯他的王二嫂這時才送與他一領袍兒,七零八碎一點幹糧並時新果子。秀才想起水鬼,央王二嫂與他做雙新鞋兒,式樣要最新最俏的,比他的小些就成。末了掏出把碎銀子,王二嫂背著手不肯接,倒退著出了門。秀才只好作罷。鞋兒做好後,秀才背了個小褡褳,卯正即趕出城門,一氣行過兩個村,到了先前那河邊。
秀才望見對岸大槐樹上水鬼的灰藍衣衫,高聲叫「鬼兄」,就要登橋過河,卻眼看著板橋平白消失了。河寬數尺,流水湯湯,難以涉水渡河。
水鬼撥開枝葉:「你又來做什麼?」
「來看看鬼兄。」秀才取下褡褳,「米酒,幹果子,賞個光?」
少年哼一聲,一揮衣袖,東西全飛到了他懷裡去。他捏起一隻鞋兒,細細端詳:「怪好看的。」
「我煩請鄰居王二嫂做與你的,千萬收下,謝兄台前日救命之恩。」
水鬼放下鞋,拿起幹果子就吃:「你不是想替了我麼?」
「君子不奪人之好。」
「你又曉得什麼好來?」
秀才不知回什麼好,躊躇間卻見河道上板橋又回來了,趕忙過了橋,站在樹下,被水鬼用褡褳砸了個准。
秀才揉著腦殼也不惱,仰頭看著他的腳:「鬼兄你下來,試試鞋兒合不合腳。」
「我自己有,要你的做什麼。」
「多一雙換著穿。」
「稀罕。」
秀才也做不出捏著他腳迫他穿上鞋的事兒來,見他沒把鞋子扔回來,當他是默許了。
一人一鬼吃吃喝喝,秀才說幾句,水鬼頂回幾句。秀才想,他歲數當真是虛長了,少年心性若此。
午時既過,秀才趕著回城。才走了幾里路,冷不防遇著兩隻攔路鬼,上吊鬼拖著老長舌頭,自剄鬼一手扶著腦殼,他們一邊挾住他胳膊,你拉我扯,「這位哥哥,我說你想死,上吊好哇!」
「且聽我一言,抹脖子妙呀!」
……
水鬼突然出現,一聲震喝,倆鬼霎時間沒影了。
秀才抻抻衣裳,對水鬼唱個喏:「謝鬼兄搭救,恩情怕是還不清了。」
水鬼哼道:「這一世還不清,下一世,生生世世。」
秀才笑著道是。
後來,秀才時不時拎些吃食、小玩意兒來看水鬼。也沒提起替死之事,也真沒去赴考。
又過了些時日,秀才從城裡搬出來,把家安在了離河近的村子,破草屋住著。水鬼對此卻一聲不吭,由他折騰去。
秀才從本村人口裡打聽得五年前確實有個童生失足墮河死了,屍骨無存,他家中老父老母不久也病逝,逢年過節連個上香燒紙錢的人都沒有。也是凄涼。
水鬼有時吃了酒也和他說幾句生前的事,並不如何怨恨悲傷。
「他們一輩子勞碌命,本本分分莊稼人,前陣子都投生好人家去了,我還有什麼可求?」水鬼舉起袖子擋住臉。
秀才伸手扽一扽他袖角:「鬼兄就在這待到底?」
「誰曉得,沒準過兩日閻王爺開恩就放我入輪迴了呢?」
「若有那日,鬼兄告訴我一聲,好替兄踐行。」
水鬼移開手:「你不是要死?」
秀才看著他:「你可想我死?」
不錯眼地對視了一會,水鬼頭一扭,忽然消失了。
秀才琢磨著他跳了河,做了替死鬼,鬼兄豈不就去輪迴投生了?他們可就幽明兩路,沒任何瓜葛了。
不妥,不妥。還是活著罷。
日子過得快,半年光景里,秀才有事沒事來找水鬼,閑磕牙,吃燒餅,喝點兒酒。
秀才平日靠給人潤筆賺幾個錢,再賣點字畫,勉強過活。窮是窮,勝在一表人才,模樣也俊,脾性也好,看著也像是個能高中的秀才郎,不少人家央了媒婆來說合。秀才只說貧困交加,不可白白拖累人家好姑娘,憑他三寸不爛之舌,就是不鬆口。
和水鬼提起這事來,水鬼冷笑道:「依我看,村東陳莊主家有田有鈔,他家女兒長得好,對你又是個有情的,你就是入贅也好得緊。再說,你不也收了人家女孩兒的荷包?」
秀才吃驚:「你又知她送我荷包?當日她扔下就走,恰好鄰居來,我不好還回去,後來我到底尋個機會給回她了,鬼兄萬萬誤會我不得。」
水鬼瞥他一眼:「我誤會不誤會又何妨。」
秀才正色道:「不不,這等名聲之事豈能不謹慎?你我相交,更要坦蕩。」
「薄倖賊。」淡淡罵一句,水鬼便隱去了。
聽著像是替人家女孩兒抱不平。
雨水多了起來,一連幾日下個不停,漸有騎月雨的勢頭。
河水日日上漲,再這麼下去恐怕要決堤,水淹平野山地。陰雨連綿天,能不出門的就關起門過日子,那些個不得已的也只有硬著頭皮過橋行船了。早已傳某地淹死何人何人,新成了落水鬼。
秀才郎這村卻無甚事體,鄉里戰戰兢兢,又太太平平。
秀才對水鬼道:「鬼兄運氣不大好,替死鬼難尋。」
水鬼搶過他手裡的芝麻餅,乜他一眼:「痴秀才。」
秀才扯扯襆頭帶子,沒搭話。
一日秀才見雨腳疏了,向鋪里買了些糕點,撐傘到了河邊,身上拖泥帶水的好不狼狽。
才要喚出水鬼,就見河裡有個老嫗,隨著急流轉轉悠悠往下流去,口裡弱聲喊救命。秀才急急忙忙放下東西,掇起地上被大風折斷的一截樹杈子,探向那老嫗,叫她捉住。然而老嫗已一絲兩氣,沒奈何了。顧不上許多,秀才跳下河裡,奮命游到老嫗身邊拽住了往岸上去。水急雜物多,又拖著個人,弱雞秀才很快使不上力氣,一個不覺撒開了手,那老嫗直往下游漂去。
正是緊要關頭,水鬼從上游而來,頃刻把他弄上岸,話也不及說一句,趕去救老人家。
秀才渾身濕透,躺在岸上喘氣,但念著水鬼和老嫗,哆嗦著翻個身看向河面,只見洶湧河水中,少年露出頭,青絲散落,同藍綾衫一齊逐水,笑得從未有過的嬌媚,啟唇柔柔喚他名字:「來,來。」
秀才眼迷心跳,臉皮泛紅,頭腦冬烘,呢喃著「鬼兄」,就這麼往河裡砸了下去。
等水鬼察覺趕來,秀才已是一命嗚呼,直奔地府了。原來秀才見的是個弔死鬼,趁亂想拉他替死。秀才雖中了他圈套丟了小命,幸虧水鬼來得不晚,扭住弔死鬼,拉著新出鬼秀才,怒氣沖衝去找當地城隍神討個公道。秀才這時已悟過前因,心內羞愧,耷拉著頭不敢則聲。
再想不到,城隍神先給了水鬼一張上任文書。
五年多來,水鬼救起了十數個落水的人,生前也是個良善人,為鬼又有如此德行,恰逢這兒的土地一職空缺著,城隍神遂如此決定了。
這下好了,水鬼做了土地小神,弔死鬼本就有錯在先,輪迴投生是不能的了,還要墮泥犁地獄。
秀才欣然做了河裡水鬼,與土地神水鬼朝夕相對。
而當日被水鬼救起的老嫗,得救蘇醒後與鄉民說夢見城隍神,救她的不是別個,正是本鄉土地神!人人都來土地廟燒香祝禱,供奉還願,安平無事,日子和樂。
一日,水鬼問起秀才當時怎麼落水丟了命,聽到他誤認,直罵獃子!
秀才嘟噥道:「若不是鬼兄,我怎會跌落水中?」
水鬼瞪眼道:「含血噴人!先時分明是你賴死賴活求我拉你落水,你自家蠢叫老驢騙了,還要賴我。無恥!枉為秀才。」
「可……可……你那日對我用了美人計,害我中心搖搖,只想隨你而去,一跤跌下河中……這和那些個稗官野史小說家裡的妖鬼魅人不是十分相像麼?」
「那又不是我!」水鬼氣得跺腳。
秀才遲疑道:「可……是你的模樣,你的聲氣。」
「……」
「但能和鬼兄朝夕相對,星前作詩,月下飲酒,卻誠為美事,前言並非真心怪你。」
「……」
「咦?鬼兄,你怎紅了臉?」
「鬼怎麼紅臉?」
「真的,艷若雲霞,姣若春花。」
「放狗屁。」
「真真的,鬼兄轉過臉來。」
「去去。」
「越發紅得緊了。」
「放狗屁!」
「鬼兄,給在下瞧瞧。「」
「去去!」
後來麼,這河再沒撈起過死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