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什麼玩意兒
小說: 少年游 作者:一颗银牙 字數:2363 更新時間:2019-09-22 03:05:34
烈日掛茂榕,蟬鳴於葉間,黃桷蘭落了滿地——這是十年前的夏月啊。
孫慈走在這熟悉到閉了眼也不會踏錯半步的街道,猶如夢中。好一場白日大夢,惟願不復醒。
他一夜沒睡,凌晨五點多天光初亮,躡手躡腳出了門,慢慢走到巷尾的三合院,繞到東邊角門,將寫好的信從門縫裡塞了進去。辛家奶奶早上會從角門出去海棠市場買菜,不必擔心沒人發現;也無需憂心這封信被別人看了去,辛家可算是書香之家,非禮勿視,是很尊重他人隱私的。
投了信,心裡還是不大踏實,總覺得是夢,是臨死前未了的夙願。天色朦朧,四周闃寂,公雞不曉得為何噤了聲。孫慈坐在辛家大門前的石階上,茫然不知所往,不知此刻是身後事,抑或是生前人?
孫慈生前二十六年,有二十三年都與辛幼文息息相關,縱然他去世後,也無法釋懷。
孫家與辛家的交情從祖輩始,到了孫慈與辛幼文這輩尤為深厚,二人同年出生,小時做了彼此玩伴形影不離,大了同窗讀書竹馬成雙。
這片被本地人叫做宜城區的是舊日的城中心也就是商業中心,繁華一時,居民無數。隨著時代變遷,產業更替發展,宜城搞起了工廠,建了高樓大廈,新的商業中心由之出現,舊中心自然逐漸沒落了。但這片街區的生命力未盡,舊的頑強,新的蓬勃,百年歷史沉澱,自有其魅力所在。
宜城區下轄七個社區,孫慈和辛幼文就在其中的白蘭社區長大。辛家住白蘭巷巷尾,小型三合院是近百年的老屋,怕是有一天要被列入保護建築了。辛家上溯幾代皆潛心聖賢書,辛震川原是宜城中學的校長,退休後返聘五年,在孫子念高一那年回家頤養天年了。辛家奶奶退休前是高級中式面點師,當年帶的徒弟也早收徒了。辛幼文父母都是考古工作者,生了兒子爺娘養,常年在外奔波。
孫慈家住在巷中間,孫慈爺爺蓋的一座二層小洋樓,中西結合,那年代這片城區起了新房子多是孫家這樣的小洋樓。孫慈爺爺在他兩歲上就去世了,未亡人貴婆守著兒孫也過下去好些年了。孫慈的爸爸孫宏甫是生意人,白手起家,建材行業,正撞上時代風雲際會,弄潮得意。孫慈四歲多,父母離婚了。沒多久,孫宏甫再婚,生了兒子,在新城中心買了別墅住。貴婆不願意離開白蘭巷,孫慈也執意要留在奶奶身邊,婆孫二人相依為命。
兩家隔了半條巷子,今天孫慈跑進巷尾三合院,明日辛幼文爬上小洋樓,做什麼都在一處。加上沒搬家前的好朋友陸澄和別的小孩子,一群大人嘴裡的討債鬼走遍了宜城區大街小巷,調皮搗蛋最屬陸澄,懶洋洋的孫慈是鬼主意多,還愛拉陸澄背黑鍋。至於辛幼文,小時候是個瓷娃娃,又愛哭,大多數時候只在一邊看玩伴們搗亂。辛家爺奶放心得很,他們知道孫慈會看顧好他的。
停在斑駁原色木門前,孫慈仰頭,大門上方籠罩了一枝槐樹枝杈,枝葉婆娑,落下一地樹影。門匾刻了「有知有畏」四字,連帶臘月貼的敗了色的對聯,都是辛震川寫的。門上倒掛了一束艾葉和菖蒲,還沒幹透,挺綠。
他走上去扣響狗頭門環,等待門內人來,心裡反而安定了下來。
辛長蘅夫妻倆正和辛奶奶在庭院納涼,東面迴廊邊的白蘭樹下擺了石桌凳,泡了今年的雨前綠茶,閑談幾句。聽見門環聲,趙觀梅去開門,見是孫慈,又驚又喜:「呀,阿慈小子,好久不見啦,又長高了,要高過你老爸了。和貴婆日子可好?」
乍一見女人,孫慈愣了愣,她利落的短髮還沒留長,眼角細紋還未堆疊。他及時回過神來:「阿姨好,我和奶奶都挺好的,奶奶天天和陸奶奶她們去公園唱粵曲。」
孫慈進得來,趙觀梅關上門跟在身後,說:「這麼早就來找圓圓玩?他在房裡寫著作業呢,你自己進去找他吧。」
孫慈向辛長蘅和陸奶奶問了好,就走上西廂房外的迴廊,踏著射入廊檐落在灰白地磚上的的陽光,向辛幼文窗前而去。
陽光透過半開的石榴紋花窗,將繁複的光影印在少年身上,他正低著頭專心寫字,沒注意到方才敲門聲和此時來人。廊外小葉紫薇花垂了一枝進來,粉紫色細細碎碎的花湊滿一枝,無風自晃,花影便在少年臉上忽上忽下,明明暗暗。
孫慈不自覺握住那花枝,不錯眼珠地看著窗內人,窗框如畫框,少年影像釘在框里,在孫慈眼中一時是褪色的青年,一時是垂首的少年。三年沒見了。
桌前光線暗了下來,餘光里窗紗上影子一時亂晃。「人影窗前,是誰來折花?」
辛幼文一抬頭,從他的角度正對上窗外斜站的人。他只看對方淡色疏眉下纖細的單眼皮,就曉得是誰了。
「孫慈!」因想起壓在手下的那封信,聲調就拔高了,隱隱帶了詰責的意味。
這一聲剪斷了孫慈的思緒,他心裡極為震動。
眼前人,窗內人。永遠停在二十三歲的那個青年,如今又化作少年回到他面前來了。
他快要哭了,重重咬著下唇,眼眥盡裂。鬆開握著樹枝的手,花顫影亂。他伸手去握少年的左手腕,靜脈規律地跳動著,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
辛幼文見他快要哭了的樣子,只覺莫名其妙,試圖抽回手他卻收得更緊,辛幼文想著信上內容,越發緊張。那朵白蘭花也還在桌角筆筒里擱著,熏香了他的筆。
「誒,不是,你怎麼了?說哭就哭?還說我是愛哭鬼呢!」辛幼文拿右手在他眼前晃一晃,想引起他的注意。
孫慈幾乎是哽咽著說:「圓圓,別說話,再等我一會兒。」
他好像真有事的模樣。「你怎麼了?」辛幼文看著他,「你爸爸……還是媽媽?」
孫慈低眉垂眼,劉海滑下來。
庭院隱隱傳來爸媽和奶奶的說話聲,蟬在樹上叫,鳥兒啁啾掠過檐角。眼前越靜。
辛幼文惴惴不安,腦子裡思來想去,真是不知道孫慈發生什麼了。從清晨的信開始就不對勁了——信!手腕還被孫慈握著,熱乎乎的,微微滲出汗來了。原本確定的猜測,現在又搖擺了。他猝然甩開了孫慈的手,對方終於抬頭看他。沒哭。還好。
「你搞什麼鬼啊?」他原就不是潑辣的性子,加上生得白睻,質問也是軟軟的。
誰料孫慈變臉變得那麼快,一霎時破顏,嗤笑道:「傻圓圓,我和你鬧著玩呢,學下你和我哭的樣子。」
「……」
辛幼文深呼吸一口氣,抿嘴微笑。不能生氣,傷肝動火,不利於調養生息。
孫慈見他鼓著臉頰,伸手指戳了一下,「好圓圓,看見我的信了嗎?」
不提倒好,一提起這個,辛幼文徹底破功了。
「孫慈,你寫的什麼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