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個份上，柳月官是徹底放下了心中一點自尊。

「嫦卿!」謝枝蔚喝道。柳月官住了手，神色凄然。謝枝蔚嘆息一聲，拾起絲絛綁回他的腰間，鐲子也替他重新戴上去。

謝枝蔚退後些，注視著他:「嫦卿，我並無半點看低你的意思，你是泥淖里開出的花，世人為你傾心，我謝某不過是個粗野人，不值得你如此。有朝一日你終將遇到真正的惜花人，知你懂你憐你。」

柳月官一雙桃花眼微泛水光，顫著聲道:"那麼之蕤呢?可是有了知心的人？"

謝枝蔚扭頭望向窗外，正好見謝筠腳步匆匆，進了月洞門。

這傢伙搞什麼?

謝枝蔚收回視線，對柳月官道:"你出來半日了，恐怕班主尋你不見又該罵你，我送你回去罷。"

柳月官垂眸:"多謝了。"

謝筠本來奉周婆婆之命，送一盤龍眼去書齋，走到外面就見柳月官貼近少爺後還要解衣，爭些摔了盤子。

怎麼，謝枝蔚也同錢多益一樣?不不不，柳月官和雙玉不是一路的，謝枝蔚也絕非錢多益這等下作人。他二人……又是個甚麼情形?

他問過紅鯉姐姐，她說男子之間不僅有嫖相公這些腌臢事，也有真心相戀的。阮琛常拿柳月官打趣謝枝蔚，紅鯉姐姐也說月官對謝枝蔚是有情的。那麼，謝枝蔚待月官呢?

他們在書齋……柳月官那樣一個風雅多才的美人，謝枝蔚大約是動心的罷?

謝筠的心揪了起來，有一瞬間像溺水般無法呼吸了。這時周婆婆從後門進來，叫他幫忙拿菜籃子。如此一來，他紛亂的心緒暫且退去，無暇深思。

兩個時辰後，謝枝蔚從外邊回來，渾身濕漉漉，道袍上還沾著泥點子。他速來愛潔，如何成這個模樣了？

謝筠急忙取來幹凈衣物和手巾，要幫他換下臟衣服。

「等等——這給你。」謝枝蔚從衣襟內掏出一個同樣濕濕的青布荷包。

謝筠驚喜地拿過荷包，問道：「它不是叫賴小痣偷去了麼？!少爺你在哪兒尋到的？」

他扯開抽繩，里里外外瞧了個遍，銀子自然是沒了，可他要的就是這個荷包。他用手指纏著絡子，鬆開，又纏住，似乎很是喜愛它。絡子是用端午節那日的辟邪絲繩打成的，末梢還墜了兩顆水紅琉璃珠子。打絡子是紅鯉姐姐教的，她聽說絲繩是謝枝蔚親手替他繫上去的，捂著嘴笑個不停，謝筠問她笑什麼，她就伸指頭戳他腦門，說，小竹子你呀，被他綁得牢牢的。

這叫什麼話呢？小竹妖臊紅了臉，欲要駁斥，卻囁嚅著講不出話來。

謝枝蔚盯著他看，嘴角噙笑，在謝筠抬頭時別過眼去，道：「不就一破繩子，你至於麼？」

他送柳月官回熙春園後便走回家，路過青蓮湖，見老鱉精在岸邊差些被人踏著了，好心救了它，順手將它扔回湖裡。老鱉掉進荷花叢中，謝枝蔚無心一望，冷不丁瞥見謝筠的荷包，躺在一片荷葉上。想來是賴小痣當日拿走了錢，將荷包隨手扔進了湖中。

那片荷葉離岸不遠，謝枝蔚用傘柄去夠它，差一點就要勾著了，老鱉精不知打哪突然跳出來，把他嚇了一跳，猛地栽下了湖，幸而近岸湖水不深，不過及腰。

他原以為謝筠萬分不捨得這個荷包，原來是為了這繩子麼？想到這是他親手為他繫上的絲繩，他心裡泛起微妙的漣漪……

聽了謝枝蔚的話，謝筠不怒反笑，看著天真無邪：「我拿來驅邪呀。 」

謝枝蔚黑了臉：「當真是賊喊捉賊。」然後甩袖而去。

謝筠呆立原地，不曉得他無端端又生哪門子的氣。

不是為了驅邪……還能是甚麼呢？

——小竹子，情絲繞腕，三生難解。

——謝筠小弟，你可是之蕤的竹夫人。

阮琛和紅鯉姐姐的俏皮話回蕩於耳邊，直叫他面紅耳赤。

他已經不是當日初來乍到的小妖了，翻過幾本脂粉小說，聽過幾齣風花雪月的戲，見過些男男女女的虛情或真意，對於情一字有了幾分朦朧體會，卻終究是年少不經事，猶自恪酢醍懂。

第一次在書齋翻的那一本書，謝筠後來看了，哭得兩隻眼如桃子一般，被謝枝蔚笑話了許久。那日謝枝蔚說，情之一字，世間最難解。

到底何為情？

曾幾何時，無憂無慮山中百年光陰彈指而過，而今小竹妖初入人世，心裡滋生了他自家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好像山中春風起，濕潤的土地微微躁動，一粒種子欲要拱出地面，一枝花骨朵欲要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