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走了。

「你的魂兒也叫那小妖勾走了麼？」謝枝蔚伸手揪了揪書童的耳朵。

謝筠猛地閃開，麵皮泛紅，眼神遊移不定，幹脆低下了頭：「少……少爺有事吩咐麼？」

謝枝蔚嘖一聲：「行了，還不快拿行李上馬。」

"我這就去!"

四人騎馬走官道，一路人跡罕有，群青綿延，軟碧迤邐，風光看不盡。

夜裡住宿有阮琛在，不成問題。次日是立秋，四人路過一座茶坊，便下馬吃一碗茶。有老農挑了自家種的西瓜來賣，過往行人都來買他的瓜。立秋日，食西瓜，是為咬秋，前人道是可免於腹瀉之苦。腹瀉與否不得而知，但大熱天啖一牙西瓜，清甜解暑，好不愜意。這午間的日頭毒辣勝火烤，立秋到了，也不過是虛的，總沒法令人相信西風將刮來涼秋。

又行得一個半日，到了府城。城中街市熱鬧，人頭攢動，來往多見加冠戴巾的秀才郎，想必是自四面八方而來的應試考生。因此，城中房屋搶手，尤其是臨近貢院的屋子，房金水漲船高，湫隘蝸廬也收他每月租金八兩銀子，不少窮儒折盡三尺腰亦難以入住。城中雖非長安，米貴不下長安，居之不易，諸窮儒措大但求考場得意，榜上有名，入京殿試，掙一頂烏紗帽，斂萬貫青蚨財。

阮琛和謝枝蔚不在意遠近，只求靜閑不受打擾，找了個房牙子，很快就賃下一所空屋。價不高，挨著一座草庵，庵名流碧，庵前一條小溪汩汩流過，溪亦名流碧。岸邊數株垂柳，幾叢丹桂，夾雜朱瑾等花。謝枝蔚和阮琛興緻勃勃，兩個不帶書童，攜酒流連溪邊，溯游直上，至杜鵑啼暮方踱了回來。

謝筠和夏雲菘已買回了飯菜，溫熱了酒，等著二人用餐。

自此，阮謝二人白日讀書論文，天黑秉燭夜遊，對月當歌，酒酣釣詩。想那些考生結伴聚館，鎮日論八股，或是四處鑽刺，結交權貴，忙過蜜蜂。哪裡如他們二位，不與外通，閑適過日，莫說考試，幾乎連日月也忘了。

轉眼間到了七月十五這日，中元節，又叫鬼節，顧名思義，此乃鬼之節日，萬鬼同慶，可獲准返回陽間，見親訪友。地上之人也要替幽冥者祭祀，告慰先人，少不得辦些法事。每年，城裡皆舉辦盂蘭盆法會，生人祈福消災，亡者解倒懸苦。

是日法會盛大熱鬧，入夜後，許多閉門攻書的儒士，平日少邁大門的王公士女，都趁機出來遊玩了，不肯錯過這難得的盛事。

阮琛這樣喜好熱鬧的人當然也欣欣然出門。四人都穿上了新做的衣衫，公子風流，少年清俏，引人注目。

「今日是鬼節，不知七郎他們怎樣了呢？」謝筠道。

謝枝蔚道：「他們自會打算，你成日惦記作甚，七郎長七郎短的。」

阮琛裝模作樣地開言道：「怎麼覺得有些兒酸？附近是有賣醋的麼？雲菘，你覺不覺得？」他的眼神只在謝枝蔚和謝筠二人之間打轉，笑得饒有意味。

謝筠愣頭愣腦的，左右看了看，「沒有呀，儘是染坊、布店。」

阮琛噗嗤笑出了聲，謝枝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阮琛，你又——」猛然住了嘴，臉色怪異。

「怎麼了？」阮琛問。

謝枝蔚彷彿沒聽見，三人一同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

酒樓二層上掛著的木招牌一角趴著個白裙女子，黑髮自臉龐的兩側長長地分披下來，幾乎全遮住了五官。一縷涼風吹過，拂起了髮絲，露出一張過分蒼白的臉。女子抬頭，沖他們咧嘴而笑，殷紅的血自唇角滴落，一滴一滴染紅了白裙。對視了片刻，她別過頭去，緩緩朝樓上攀爬。

原來是只女鬼。中元節，夜色深深，陰氣勝過陽氣，百鬼夜行，見鬼實在是不出奇。奇怪的是……

「你怎麼見得到鬼？!」謝筠壓低聲音，驚訝萬分。

謝枝蔚自己也頗感詫異，先前在旅途上，也會偶爾感覺到不尋常之處，夜裡突然見到眼前飄過一團白影，或是一陣陰風捲來，耳邊出現若有若無的笑聲。諸如此類，他也沒太放在心上。今日清清楚楚，看見了鬼，還是他先發現的。

這是從何時開始的事？

謝枝蔚見阮琛含笑不語，挑了挑眉，道：「子玉，你實說，又是你搗的鬼罷？」

這時，一對夫妻模樣的人經過他們，邊走邊討論著去邊放燈。路上行人熙熙攘攘，許多人都在講著買個甚麼式樣的燈。

阮琛信步前行，含著笑，漫不經心道：「雲菘，快些，咱們也去放河燈。」

「你啊。」謝枝蔚無奈地搖搖頭，自然地握住了謝筠的手腕，追上阮琛二人。

謝枝蔚身姿修長，腿腳快，步子小的謝筠被他拉著走，兩人差了半步距離。謝筠仰頸去看他，昏黃的燈光下，樹葉婆娑，人影幢幢，謝枝蔚微微蹙眉，那張俊美的面龐如常帶了幾分漫不經意的神色。

目光滑下去，天青色薄羅，修長而有力的手指——「有力」是直接感受到的。

謝筠的臉騰地熱了，夜風一吹，觸膚冰涼，尤其覺得那熱氣上涌，簡直要燙著了。他始終沒有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