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兩人走到燈火輝煌的所在，一個老漢上前兜售荷花燈，謝枝蔚伸手去接來看，自然而然就鬆開了牽著他的手。

謝筠把那隻手縮進衣袖裡，緊緊握起拳，須臾，又鬆開了。

前面不遠處的阮琛回過頭來，催促他們兩人快些，河邊就在眼前了。男男女女簇擁在岸邊，點起各色各樣的燈。死者已矣，惟願其於黃泉之下能得安息，來世無憂，你我再度重逢。成千上萬盞花燈帶著這樣的心願，順流而去。

四人選了一處人少的地方，各自點一盞燈，縱然心中無牽掛之人，湊湊熱鬧也好。

謝筠接過謝枝蔚用完的火石，目送蓮花燈在謝枝蔚撒手後，緩緩飄向了水中央，打了個轉兒，似乎要翻倒了。謝筠憋著一口氣，怕自己一出聲它就真翻了。所幸那燈爭氣，順利隨水波東流，匯入燈海。他知道，謝枝蔚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燃起它，放它入水的。

此時，天上一鉤明月，星河耿耿；水面萬盞河燈，朧光粼粼。疑是銀河傾瀉人間，星光滿河，錦緞閃閃。

謝筠在心中默默祈禱：神明在上，願他來世仍做他們的兒……

他正在默然禱祝，忽然眼前有甚麼從水下鑽出來，仔細一瞧，是個年可十五六歲的少女，及腰長發披散著，面色蒼白，笑嘻嘻地向他伸出兩隻手臂。

謝筠來不及叫一聲，就被水鬼拉下了河裡去，一眨眼，謝筠的身影就消失不見了，只余咕咚咕咚的水聲。

謝枝蔚想也不想，跳進了河，沉到水中，看見水鬼用頭髮纏著謝筠的脖頸，他忍受著嗆水的痛苦，拚命到了謝筠身邊，一手摟著他的腰，一手去解他脖子上的頭髮。

水鬼嘻地笑了一聲，那頭髮突然間變多變長了，連同謝枝蔚也一起纏住。這下，他們兩人緊緊纏在了一起，稍微一動，彼此的臉就要碰到。

他們都不識水性，又被水鬼的頭髮纏著脖頸，幾欲窒息，聽不見水面上有何聲音了。

他們以為自己要死了，這時候阮琛總算出手了——本來是夏雲菘要下水去搭救兩人，阮琛止住了他，親自出手了。

水鬼並不打算歪纏，幹脆地放了他們，嘻嘻哈哈地飄到了對岸。阮琛沒有追趕她。

謝枝蔚和謝筠被一股水流托著送上了岸，兩人還互相摟抱著，一起摔到了草叢中，情形狼狽。燈光闌珊，夜色黯淡，不知怎麼的，兩人的嘴唇碰了一下。謝筠傻了眼，心如擂鼓，溺水的感覺還攫住身體，更讓人頭腦發昏的觸覺又襲來，揮之不去。他已不知身在何處了。

這回可是真真切切，再也沒法說是醉後發夢了啊……

沒有幾人注意到這一插曲，阮琛略施小術，兩人衣服、頭髮俱幹了，像沒落過水。

「還是回去罷，等會又遇到好捉弄人的鬼——我可沒幾條命給它們折騰。」謝枝蔚不無揶揄地說道。

「你要逞英雄，還能怪誰？」阮琛笑，「之蕤待謝筠小弟可真是不薄啊。」

謝枝蔚攬住他肩膀，拖著他走，聲音很低，認命般求他：「少說兩句罷，子玉兄。」更熱阮琛笑個不住了。

謝筠藏在暗處，不吭一聲，等夏雲菘也跟上去了才邁開步子，落在三人之後。

更鼓已打了二更，街上人流依舊熙攘，頗有幾分詩詞裡頭火樹銀花不夜城的味道。

這些，謝筠一概沒注意，他神情恍惚，走在路上如踩在雲團上，走一段兒停一停，翻來覆去地想：方才的吻，船頭酒後的吻，夢裡的吻，稗官野史里才子佳人的吻。

他們可不是甚麼才子和佳人啊，可是紅鯉姐姐說了，男子之間也有真心相戀的，情愛風月不獨存於男與女之間。情到深處，不問男女。

若是有情，若是……

不知不覺，他和謝枝蔚他們走散了。來此地也沒多久，人生地不熟，謝筠迷了路。獨自立在洶湧人潮里，舉目四望，儘是陌生臉孔，惶惶然不知何所去。

他順著人流茫茫走著，邊走邊左顧右盼。

「竹郎!」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接著手腕就被抓住了，謝筠抬頭果然見是謝枝蔚。他面頰微紅，氣息不勻，板著臉斥責道：「騃子!不識路又不好好跟著我們，丟了叫牙人把你賣去刻薄人家裡，看你如何是好。」

謝筠不錯眼珠地看著他，忽然莞爾一笑，伸出另一隻手捏住他的袖口：「我就曉得，少爺會找到我的。」

謝枝蔚愣了，片刻，不自然地別過頭去，想說句話，張了張嘴不知說些甚麼好，最後綳起一張臉來。

謝筠扯扯手裡捏著的衣袖，然後放開了手：「少爺走罷，阮少爺他們該急了。」

謝枝蔚咕噥著「他們才不急呢。」帶謝筠往下處走去。

手腕還被他抓著，那裡的肌膚滾燙欲燃，謝筠使了些力氣，沒掙脫。

謝枝蔚傍著他肩膀，低聲道：「莫亂動。」手從他腕處滑下來，牽住了手掌，話音浸潤了笑意，「不抓緊些，等會你又丟了，誰賠我一個書童？」

謝筠心跳彷彿停了一瞬。

史書、經書、話本裡頭也沒告訴過他，兩人在熱鬧街頭執手偕行，是這樣的心情。恍如半醉。